蒙四九很少给莫五零打电话,以前多半是莫五零打电话给蒙四九,没有手机的那个年月,莫五零就只能漫山遍野地找蒙四九。为什么?因为蒙四九是村长兼支书,莫五零是民兵队长,属下只有自己去找上级请示、汇报的命啊。打完电话,蒙四九仿佛又回到当村长时的那个劲头,精神焕发,酒也醒了大半。他问自己,今晚咋个没有醉的感觉呢?他的酒量是留给莫五零的,他心里明白得很。他搬来凳子,把酒斟好,又把剩下的大半碗五花肉和水豆腐端出来,然后十分虔诚地等待莫五零的到来。
他在院坝门口左顾右盼,就是不见莫五零过来。按理从对门坡到蒙四九家,走路也就十来分钟,半小时过去了,不见人来。快一个小时了,还是不见人来。他不由得怒气冲冲,转念一想,婆娘死后自己就不当村长了,和谁再也没有什么上下级关系,如今就是一个村寨老汉,不可以任性哩,吼多了莫五零还真的不来了咋个办……他又一次把手机掏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再次拨了莫五零的电话号码。差不多一分钟,莫五零才接。
“五零啊,你就过来一下嘛。”蒙四九软声说道。“酒都倒好了,菜也足够,来吧,啊?”
“过来看你发酒疯,好骂我,是不是?”
莫五零丢下一句不软不硬的话,便挂断了手机。蒙四九楞在院坝门口,半天回不过神来。
夜晚的莽山村格外孤寂。一条乡间泥巴公路弯弯曲曲地通向山外,晚上看去,像一根白白的羊肠,很少有车开进来。村边有一条小河,水量也越来越少了,那些山外面的人,隔三岔五地来搞鱼,手指大的小白飘鱼也不放过。半个月亮从村寨后面的东山崖不声不响地爬上来,有点像莫五零的反应态度,冷冷清清的。远处的大小莽山,隐约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灯火,摇晃着,蒙四九感觉就象是一些游荡的鬼火。而对于莽山村的老老少少来说,这种寂静就好比是一张没有故事的白纸,太习惯了,他们谁也没有觉有什么不对,谁也没有异议。突然间,莽山村耳尖的人听见了村头皂角树上那只高音喇叭有了久违的声响,先是电流的滋滋声,接着是手拍话筒的啪啪声,最后是带着酒气的喂喂试音声……整个莽山村的人都知道,村广播就安在老村长蒙四九家的偏房里,还没有移交给新的村领导,只不过自从他婆娘死后,这只高音喇叭就再也没响过了,今晚有了响动,莫不是发生什么大事情了,有什么重要广播,莽山村在家的大多数村民都立起了耳朵——
“喂喂,现在广播紧急通知,现在广播紧急通知,民兵队长莫五零听见广播后,民兵队长莫五零听见广播后,立即赶到老支书家来,立即赶到老支书家来,有紧急任务!有紧急任务!……”这是蒙四九带着几分酒气的声音,莽山村的村民们听上去就觉得十分亲切,同时又感到有点稀奇古怪。
莫五零也听见了,他笑了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原本不想理会的,他实在是不情愿去蒙四九家,最后还是五零家老婆拿出手电筒,硬是将他推出门……
他远远就看见蒙四九站在院坝门口朝这边翘首以盼了。月光下的蒙四九,莫五零越看就越觉得他像一棵苞谷枯杆杆,在夜风中颤动。
“我总算服了你了。”莫五零对蒙四九说,“不过你这样搞通知是违反规定的。”
“啊啊,我晓得,我晓得是违反规定了。”蒙四九抓住莫五零的手,生怕到手的鸟儿又飞走了似的,“我只不过是试试广播效果而已,想不到这么久了它还可以用哩,也想不到你真的来了。”
莫五零听蒙四九这样说,便硬直了脖颈,说四九哥你这样讲就是鸭子死了嘴壳硬,那我就走。蒙四九一把拉住莫五零连忙说,好好,我今天是有心邀你过来陪我喝酒的,我们哥弟蛮久没有坐一桌喝酒了,今晚得好好讲讲话。莫五零默许了,他来到蒙四九婆娘的遗像前,点了三柱香,认认真真地揖了三下,把香稳稳插上,最后给三个祭酒杯分别添上了酒。莫五零说,嫂子走了,你心头烦,我晓得,我心里面也不好过。蒙四九听罢,觉得莫五零的话里还有话,一半讲给他蒙四九听,一半讲给死去的婆娘听,心里好象倒了五味瓶,怪怪的,好象先前喝进去的不是酒,而是醋,酸溜溜的。原来他俩哥弟一个生于四九年,一个生于五零年,从小就要好,一齐上学,一起上山打柴,一同下河捉鱼捞虾,直到两人同时认识了隔壁村的韦彩云后,兄弟感情就卡壳了。因为哥弟俩都看上了长相俊秀,山歌唱得又好的韦彩云,她对这哥弟俩也有好感,最后的结果是韦彩云成了蒙四九的婆娘,莫五零则赌气去参了军,当了三年兵。
蒙四九瞄了一眼莫五零,见他的眼眶红润,不由得脸色变了一下。蒙四九摆摆手大声说,不管她了,我们哥弟坐下来喝酒。莫五零坐下来,端起酒碗一饮而光,然后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蒙四九倒酒。兄弟俩闷着头一连干了三碗米酒,谁也不知道该讲点什么,末了,还是蒙四九先开了口:“我说你是咋个教的崽呀,你家老二莫永奇伙同一帮小年轻,硬是把我家幺妹哄出去打工!害得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家……”
“那是他们年轻人的事,你,我都管不着。”莫五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蒙四九说。
兄弟俩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俗话说酒壮人胆,他俩先是小声争论,最后是直起脖子大声吼起来。吼够了,他们就开始回忆童年,回忆过去,回忆当年对歌的花坡和那些桃红水色的姑娘……
“人不会老就好了。想当年,五零老弟你是歌王啊,方圆几百里,哪家姑娘不喜欢你啊。”蒙四九羡慕地感叹。
“喜欢又有哪样用,我比不上你心眼多。”
“我哪里心眼多了?”蒙四九大声地反问。
“你今天要跟我讲老实话!”莫五零生气地吼道,“还记不记得,是我先追的韦彩云,你真不够义气,后来你也去追!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有一年县里举行运动会,我俩个都报名参加赛马,韦彩云说我俩哥弟哪个赛得第一名,她就嫁给哪个!”
蒙四九当然记得清楚,支吾着回答:“是啊。”
“你心里面是有数的,你的马跑不过我的马,然后你就给我的马喂了巴豆,害得我的马跑不起来,你就得了第一名,你承不承认?”莫五零连珠炮似的把长久以来压在心里的话终于吼了出来。
蒙四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才缓过气来。“哎,哎,那你……你是咋个晓得的?”他问道。
莫五零痛苦地说:“我当兵复员回来后,有一个朋友就跟我讲了这件事,当时我真想揪你去河沙坝上狠狠的挨一顿,但是彩云劝住了我。她说嫁给你以后,你对她还好,还体贴,人也要求进步,再说你们也有了大女儿,我的心就软了下来。后来你入了党,当了村长和支书,彩云又劝我支持你的工作,我也答应了。这么好的一个婆娘,你为什么不把她的病医好!”
听着莫五零狮子一样的怒吼,蒙四九哭了,他捶胸顿足,情绪格外激动起来:“谁敢讲我不愿医她了,兄弟啊,天地良心,当初我原本要砸锅卖铁医她的啊!兄弟啊,我是真的喜欢彩云啊。”
莫五零说:“哪个要你砸锅卖铁了,我家头有十几万,你为什么不来借!”
“可是彩云她死活不答应医啊……”蒙四几低下了头。
莫五零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人啊,哪样都好,就是心眼小,爱面子,争强好胜,官僚主义严重!我记着彩云的话,处处支持你,为你想方设法把村里的工作搞上去,带领父老乡亲走上一条富裕的路,可是你却处处为难我,从来不采纳我的建议。我曾经讲过,在莽山湾下游筑坝,发展水产养殖,在山上种甘桔放养土鸡,搞农家乐,开发乡间旅游……可是,你只晓得成天陪领导喝酒,搞拢关系,做表面文章。我们莽山村这样一个好地方,现在成哪个样子了,你不会栓心留人,那些崽女们不走才怪呢,你好好想想吧!”
听完莫五零这一席话,蒙四九沉默了。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在猛拍院坝大门。蒙四九开门一看,原来是蒙尚才的幺儿打着手电筒找上门来。
他说:“四九叔,皂角树的高音喇叭吵了一晚上,那些老人听了哈哈大笑,我们小的又听不懂,不晓得广播是在搞哪样,我过来问问。”
“哎呀呀!”蒙四九听后一拍脑门,旋即转身进屋,急忙把广播话筒开关狠狠地关上。
莫五零叹着气回家了,他歪歪倒倒地晃着手电光,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刚才,蒙四九和莫五零在酒气冲天的争吵中,透露的陈年旧事,完完全全地现场直播出去,莫五零的老婆有没有听见,不得而知。但蒙四九相信,他死去的婆娘一定是听见了。
月色清冷,群山皆空,被高音喇叭热闹了一个晚上的莽山村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
(刘功明(剑江之鱼),国电都匀发电有限公司员工。诗歌作品发表于《黔南日报》《贵州政协报》《贵州民族报》《贵州日报》《文学界》台湾《葡萄园》美国《新大陸》等报刊,入选《记忆中的风景》等国内公开出版发行的多个选本。贵州省都匀市作家协会理事、贵州省黔南州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诗人协会副秘书长。)
【编辑:黄先兵】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文学研究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