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在我具体讲述李阿香的求孕之路之前,先讲几句并非无关紧要的交待。
改革开放后,全国经济发展,农村人的打工大潮兴起,年轻的人们背着背包,背景离乡。很多人到外面去闯一闯,一年半载回乡来,穿红戴绿的,还背起了手机,说话也有了一种见过世面的底气。我曾经也动过要外出打工的念头,但一来家里有几个老家伙,而只有我一个年轻男人,二来我老婆那些年一直不给我生个男孩,也没那份心情。从外面打工回来的人们总是聚到一起,谈论着在外面遇到的事情,天花乱坠。现在我才想起杨小女来,至从那次她回来传给我梅毒,又离开麻雀村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十年前传到麻雀村里的消息说,她死了,真假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我知道,李阿香曾经去找过她。
记得到沿海打工的杨小女回来后,新潮得不得了,妖娆得不得了。李阿香听人们说,杨小女在外面干着不正当的事情,简单地说,让男人睡了自己就收钱。李阿香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她以一种好奇心的名义问杨小女什么地方才有这些,杨小女很内行地说:“这种事情在外面大地方都很多,落月镇啊,八寨县这些地方小,可能有,但是都不多,一到市里去,那种地方可比饭店还多,什么桑拿中心,什么发廊,按摩休闲,全他妈的都是。”杨小女说得家常便饭,并不当一回事。不过李阿香心中却另怀鬼胎,她听明白了,在那些地方,不仅找个男人睡自己是件很简单的事,而且还可以弄到钱。她是不需要钱的,只要能有人主动睡自己,又不难为情就好了。但是杨小女所说的地方太遥远,有些名字她甚至闻所未闻,她长这么大,最远的地方,就是去过八寨县,而八寨县按杨小女的话来说,是个小地方的。再说她也不能去八寨县,因为可能有熟人,万一遇到了会是件身败名裂的事情。
我万万没有想到李阿香会是这样的勇敢,大字不识的她,没出过什么远门的她,竟然敢一个人悄悄去省城,去一个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做一件她也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豁出去了。
她走路到落月镇,从落月镇坐车到八寨县,再转车,磕磕碰碰地经过五六个小时长途车的颠簸。一路上,早上吃的那碗面条,变成了千条万条的黄鳝和泥鳅,在她的肠子里涌进涌出,爬到她的胸腔上来,溜来溜去的。早上仅吃下去的一点东西,现在全部吐了出来。那个活泼的男售票员看着她像是经历一次小死一样,给了她几根塑料袋子,并且问她是不是第一次乘车。最后还把她调到前面的位置上,靠窗。把头探到窗外,她竭斯底里地呕吐,一股股酒糟味往空气里扩散,冲得她自己都觉得鼻子辣辣的,眼睛睁都睁不开。刮尽的肠胃里像是刀划过一样,辣痛着。一路走去,久不久,她还吐出一些酸苦的口水。到站了,她感到双脚载不动身子,飘忽飘忽的,像是梦游。她在车站外面的梯子上坐了下来。城市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她产生一种褪掉一层皮的感觉,一点都不想动。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她买了几个馒头,一瓶水。她不敢离车站太远,也不用离车站太远。杨小女告诉过她,那种地方在车站附近特别多。她爬上天桥,看到一个灯火阑珊的城市,路上的汽车几乎是连成了一条条的线,模糊得像是大风吹过一样,像透过水看到里面千条万条奔涌的鱼一样,有一种模糊的美。路灯一盏接着一盏,亮成无数的星星;房子一幢接着一幢,闪着五颜六色的眼睛;各种声音,听过的和没有听过的,混响着。她的眼睛朝两边街道的店面寻觅,她不认识字。有的店里冷清,有的店里热闹,客人络绎不绝。人行道上人来人往,她看到路边有一对年轻人抱在一起咬嘴,她感到脸红。真不要脸,干这种事情都到大街上来了。快到十一点钟了,行人渐渐稀去,她才从天桥走下来。今天她必须找到目标,今晚就把事情给做了,明天一早就回去。早上出门时,她就和我说,她要去她姑妈家,明天就回来。她走下天桥,沿着人行道继续寻寻觅觅。
城市是那么的美,但是她一点也没有欣赏的心情。
她站在一家按摩中心前,她不敢轻举妄动上前乱问,万一不小心被人骂,她怕。她一直站在那里,观察再三,确实无疑之后,她仍然不敢向前去,因为她感觉自己的样子与里面坐着的女人们,是那样的天差地别,格格不入。她决定放弃这一家,她又继续走。一会儿,她来到一条相对简陋的小巷,在一家发廊前,她站住了。玻璃门关着,拉着的粉红色的门帘后面,隐约着红色的灯光,充满着氤氲与暧昧的味道。她亲眼看到几个男人进去了,几个男人又出来了,那个满脸光怪陆离的女人对着离去的客人们满脸堆笑。这一次,她确信无疑,况且这家店面让她感觉到并不气派,这增强了这个从乡下来的女人的信心。她上前去敲了敲门,门马上就拉开了。一张浓妆艳抹的脸伸了出来,在半明半昧的夜色里把李阿香吓了一跳。她看到李阿香是个女人,很不高兴地说:“现在关门了。”
李阿香很谨慎地说:“我找你们老板。”
女人有些傲慢地看了一下李阿香,她本想把她打发走,可她说要找老板,万一她是老板的亲戚呢,她开门让她进去。她对里面一个正在看电视的女人说:“兰姐,她说要找你。”看电视的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几岁的样子,浓装艳抹的面孔,很难准确分辨她的真实年龄。她并不认识李阿香,所以有些迷惑地问:“你要找我?”
李阿香点点头:“老板,我想找你帮个忙。”
“什么忙?”
“能不能单独跟你说。”她看了一下周围的几个女人,然后说。
2
我不得不说,我佩服她的勇气,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我到现在才清楚地了解这个女人的另一面。叫兰姐的女人看了一下这个土里土气,却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她站起来推开旁边的一扇门并示意让李阿香跟着她走。李阿香没有想到的是,这间小小的店面别有洞天。一条长长的走道,两边都是房间。一扇门开了,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见到兰姐,点头示意。一个女人的头从房间里伸出来,嗲声嗲气地说:“老板,记着常来啊!”她见到兰姐,然后她叫了她一声。兰姐示意一下,又继续往前走,快到了尽头,顺手推开左边的一扇门,里面是一个大房间,跟一个客厅的布置一样。兰姐自己走进去坐到沙发上,然后她叫李阿香也坐下来。她看了一下李阿香,说:“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李阿香把自己的事情都讲给了她听,兰姐沉吟半刻,说:“我们是做生意的。”
李阿怕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的事情遭到拒绝,她说:“我可以给你钱,可是我实在没有多少钱,我没有办法,所以只能不要脸地求你帮忙,我们都是女人。”
兰姐看着这个女人,她有一种酸楚的感觉,沉默了一会儿后,说:“算了,我的意思也不是让你给我钱。不过,这些嫖客,都是些不三不是喜欢东沾西碰的人,什么人都有,身体干不干净她也不知道,想要孩子,那是不能戴套子的,万一惹上什么病,那可能是要命的,我就算愿意帮你,你自己也要想清楚。”
李阿香沉默了一会儿,她坚决地说:“大不了就是一个死。”“死”字说得像铁一样坚决。
这话让兰姐打了一个冷颤,她说:“那好吧。”
她起身走了出去,叫一个叫梅子的姑娘带着李阿香去洗澡,之后换了一套衣服,帮她化了点妆,她们笑着说:“想不到你这么漂亮。”
半个小时以后,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在和兰姐交谈几句之后,和李阿香走进了房间。李阿香要脱衣服的时候,男人说不用脱了,然后问她洗手没有,用手就行了。李阿香就像是一只受惊的母鹿一样跑了出来。兰姐问她怎么了,李阿香吞吞吐吐地把事情讲了出来,兰姐理解地笑,对一个在旁边有气无力地斜着身体倚在沙发上的女人说:“小惠,你去招待一下吧。”
后来,又来了几个男人,兰姐都没让李阿香去,她说别急,我帮你讲清楚后再去,不然又像刚才那样闹笑话。终于来了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看样子挺和善,挺有地位。兰姐跟他说了一会儿话,那家伙乐呵呵的。顺理成章,这一次没有尴尬,那男人很体贴。这一次李阿香完成了她所要完成的事情,并且成功受孕。并且从今以后,李阿香成了最忠诚的妻子,最纯洁的妓女,但作为当事人,我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滋味。
3
这是李阿香第二次怀孕。我知道,每当她怀孕的时候,在家中的地位就像突然拿到了万岁爷的圣旨一样,变得很不一样。仿佛她那腹中的胎儿就是一团火,把她这只温度计烤得一直往上飚。她要上地里去摘菜,我妈就唠叨,不让她去;她去提水,我妈就说,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还提什么水。总之,她的地位,就像是皇后一般什么事都要被服侍得周到。当然,这和后面总生不出男孩来后的日子,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她基本一天天什么都不用做,就拿着毛线一天天织着小孩子的衣服。已经长得活泼淘气的秦大妹经常来她妈妈的身边捣乱,她只是说:“自己玩去,别烦妈妈好不好,妈妈在给弟弟织毛衣呢!”我妈在远处看见了,也会说:“别去妨碍你妈,一边玩去。”
到了该生产的月份,李阿香就生产了。
很遗憾,是一个女婴。如何处理,麻雀村早就有人付出了血的代价,前面已经说过了,现在,就像约定俗成一样,麻雀村所的人家都知道怎么做。这个罪恶的,可怜的生命,还来不及呼息新鲜的空气,就像蚾蛄一样短命而微不足道地死去。(秦大顺的描述过于轻描淡写,作者当时感叹于他对这件事情太过于冷漠,当我要写下来的时候,尝试数次都无法适合,我感觉到他的轻描淡写是高明的。我也只能放弃了描述,这苍白的文字,如何表达这份悲哀?这位无姓无名的生命,没有坟墓没有碑文的,甚至没有出现过的生命,沉入青绿的潭水,葬身于鱼腹。也许被一条大鱼鲸吞,也许被无数虾兵蟹将争咬撕抢,七零八碎。总之,她已死去,她的母亲,只有再次走向求孕求子之路。)
这条路啊,山高水长,漫漫无边。
4
在一个细雨淅沥的下午,她再次来到了省城,出现在兰姐的面前。
兰姐为什么帮她,一次又一次。兰姐对她说,其实她不忍心这样帮她,可是她理解她的痛苦,她们都是女人。兰姐就是因为无法生养被男人抛弃的,她真恨,为什么男人有抛弃的权利,自己却没有。几经颠沛流离之后,她做了妓女。她原本认为,离开了男人,自己照样活得很好,可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无所谓,当年长的时候,没有一个家,总是觉得孤独与寂寞,生活没有明天。(“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也许也就是张爱玲的这句话吧。)所以,当李阿香说出自己的痛苦和无奈的时候,虽然这是一个荒诞的请求,她还是答应了她。
不过,这些帮助都是徒劳的。
第二年春天,从她的身体里脱落的,是一个女婴。
第三年的秋天,从她的身体里脱落的,还是一个女婴。
而女婴的命运都是一样,她的命运却越来越惨。
5
李阿香第四次去找兰姐的时候,彼此已经是再熟悉不过的老熟人了。也许,她是我们麻雀村去省城最多的女人,不过,我们竟然都没有察觉,虽然有时感觉到她总是莫名其妙的消失,但是谁也没朝那个方面上想过。因为不管什么地方的人,不管是谁,走亲访友一两天总是可以的吧。再说,麻雀村的人,除了出去打工的人走得远一点外,大家基本上都不会去省城,活动范围最多方圆几十里,到省城里,没有人会认识她。
那时我们并不关心她干了什么,去了哪里,我们所关心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她什么时候能给老秦家生出一个儿子来。李阿香一次又一次地往省城里跑,似乎成了一种惯性似的,一种习惯似的。后来几乎成了走亲戚似的,还经常给兰姐她们带些土特产。兰姐对她,我知道,有一种复杂的情感,一方面她是酸楚的,另一方面,她是愤怒的。她对李阿香说:“我不想帮你了,再也不想帮你这样作贱,作孽了。”
“兰姐。”李阿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种就没种,他不顾你的死活你还顾他什么面子,大不了敞开来这日子不过了,离了谁生活还不是照样过。”
“兰姐,哪说得那么轻松啊。”李阿香说得楚楚可怜,确实,她也是毫无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她的命运。
兰姐很气愤,也很无奈,她说:“你说,女人为什么那么贱,女人不是人吗?女人生下来就是专门生养的吗?凭什么,凭什么女人要像猪狗一样给他们生产,传宗接代?生下女孩一个个被糟蹋掉,没有女人哪有娘,没有老婆哪有孩子,如果所有的人都生了男孩,那就好了吗,那就真能传宗接代了吗?如果家家户户生了男孩,个个都娶不了老婆,我看你们怎样传宗,怎样接代?是的,生儿育女是女人的天职,理所应当!但是凭什么老天爷让女人这么遭受折磨和屈辱,而不是那些一心想着要延续香火的猪狗一般的男人。我不帮你了,我叫你一声妹妹吧,你看你,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不是亲眼目睹,我简直不敢当真,是的,比故事还离奇,天下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才三十出头的人,这几年年年想方设法地生养,你看你,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在镜子里你还认得出你来吗?我的天,好妹妹,我不能再帮你了,不能再害你了,这比死更让人觉得恐惧的生活,是人过的吗?我受不了,我实在最受不了了,你自己受得了我都受不了,我会发疯的,真的,看着你我都会发疯。”
“姐,你就再帮我一次吧,这就是命。”
兰姐看着她,久久不语。几经生养的李阿香,三十几岁,乡下的女人,加上劳作,已经毫无风韵了。脸色苍黄,目光呆滞,皮肤像是生了锈,有一种污垢感,这显然是水无法起作用的。虽然每次李阿香往省城里来,总会想方设法用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打扮自己,人靠衣裳马靠鞍,其实只能是一种补充而已,实质上并不能改变什么,美丽的女人就算是一丝不挂也是迷人的。李阿香变形的身体是怎么也法掩饰的,男人们是对她发生不了兴趣的。大凡是来这种地方的人,多数是厌倦了自己家里面的黄脸老婆子,找些年轻的女郎快活的,哪里会对她这样的女人发生兴趣呢。兰姐只有叫一个叫艳的女孩子帮她化妆,多少看起来好看些,别人才能接受。艳看着镜子里的李阿香,说:“姐,你年轻时很漂亮吧?”
李阿香笑笑,年轻是什么意思,她的年纪并不是很大,店里就有几个比她年纪更大的女人,看起来就是比她年轻得多。
李阿香的事情,艳略有所闻。她梳着李阿香的头,忽然停了下来,她有些哽咽地说:“姐,我原来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其实你比我可怜一万倍还多。”
那一次,好几个男人都拒绝了李阿香,其中一个男人撇着嘴,他那光秃秃的头皮似乎也不屑地往下扭了扭,手理着零星仅存的几缕牛尾巴似的头发,说:“不会吧,这也来,质量还没有在家里的黄脸婆子高,算了,省得让我吃不下饭。”兰姐只有半开玩笑半发怒地说,玩不起就不要瞎说,那么缺德老天爷让你那东西动不起来。李阿香在妓院里找男人,除了名正言顺之外,也并不简单,兰姐要先确定对方有病的可能性不大,然后才向对方推荐。后来,一个工人模样的人算是接受了,她们在心里对他感恩戴德。不过他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不仅不用付钱,倒给他钱,这几个女人可能也会考虑答应的。
第二天一早,兰姐没有让李阿香立刻回家,而是带她到城里逛了一早上,给她买了几件衣服。李阿香推辞说:“兰姐,我已经够让你忙的了,不能收你的东西,我心里会过不去的,你对我的好,我都会记心里的。”
兰姐说:“妹妹,这算什么呢,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但愿这次你能生个儿子,再也不要来了。”她心里想,“死总也是比这样活着强的。”但是嘴里没有说出来。她同情李阿香,当然她同样值得同情,一直从事这种卑贱而阴暗的工作,女人谁不想有个好归宿呢。但面对李阿香,她打了个寒颤。她当初选择这样的生活,也是比眼前这个女人强的。她曾对李阿香说:“要不然你干脆就不回去了,一直在这里过吧,像我们一样,总也比你现在强。”
不过,李阿香不肯。
6
这一次,李阿香又为我们老秦家怀孕了。因为多次生产都是女孩,再一次怀孕,我们也没抱有多大的希望。她怀孕能生下男孩就像是抽奖一样,希望是有的,但渺茫得可以忽略不计。也许是因为多次生养的缘固,让她的身体变得很差,这一次难产了。我记得那一次她疼得像是杀猪般喊叫,昏死过去好几次,几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像是杀猪一样粗暴地折腾着她。当孩子出来的时候,聚精会神的女人大喊大叫:“是个男孩。”这一声喊叫仿佛惊雷一样让人兴奋,神智糊涂的李阿香也仿佛被泼了盆冷水,精神涨了好几倍。
她看到接生的女人双手通红地托着一个婴儿,可是一动也不动,一声不响,仿佛是屠夫从案板上砍下来的一刀肉。那刀肉仿佛是从一头得了病的猪身上割下来的, 全身发紫,像一张被久憋的脸。不对啊,老女人拍拍婴儿的屁股,婴儿一动不动,又拍了拍,还是一动不动。几个女人面面相觑,老女人把婴儿放在一件破衣服上,走出门口来,对那时正在屋里坐的大小老头子,还有我说:“虽然是个男孩,但是是个死婴,没有命受。”那时我们几个都觉得天昏地暗,我发现大小老头子的脸都黑了下去。李阿香聚起的精神仿佛顷刻间散尽,她睡了下去,但眼睛却张着,下身的毯子,被她的血染红了一大片,绚烂如天边的云。
傍晚入夜,我手里拿着一根袋子,朝鲤鱼河走去,袋子里装的是这个婴儿。走到河边,我记得我看着那鬼眼般的墨绿色的河水,波浪起,我感觉那是狰狞的面孔,它们似乎在嘲笑我断子绝孙。为什么生那么多女孩一个个都好好的,现在轮到生男孩了,却是个死的。我感到这是老天爷在捉弄我,我感到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把我笼罩得严严实实。我打开口袋,像往常一样捡起一块石头,当我将要把石头放进去的时候,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扔下石头,落进河水里的石头发出清彻的声音。我从口袋里把婴儿取出来,双手捧着,小心地放在石块上。我记得,我绝望地看着那仿佛一只剥了皮的野猫的死婴,心向一条隧道,心像一条泥泞的泥巴路,到处是悲痛的伤口。看着婴儿两腿间那像一堆鸡屎一样的小肉丁,我突然生出一种热烈的亲近和刻骨的悲凉。
我产生了一个可笑的冲动,不过我现在也可以理解自己那时的疯狂和怪诞了。我伸出一根手指,去逗了逗这死孩子的小鸡鸡,轻轻地弹了弹,小鸡鸡一动不动,然后我低下头去,亲吻那圣洁而丑陋的东西。我感觉很可笑,我想仰天大笑,喉咙像是有什么卡着,无法笑出来。我只有呆呆地看着,一直到月照得整条河流都银光闪闪。我已经忘记了在那天夜里自己做了什么,日后很多人都谈论着那天夜里听见的怪叫,从鲤鱼河里传来的,一种撕破苍穹般的长啸,像一匹伤痛欲绝的狼。
毫无疑问地,我相信那个声音是我发出来的。我那时的悲伤与绝望我感到已经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了,而现在想来,我所有的一世的悲伤加起来,也绝对不及李阿香的千分之一。我只像一只小小的蚂蚁之于一头大象,或者这个比喻是不恰当的,因为一只蚂蚁也是等同于一头大象的,因为生命平等。但我的悲伤仅仅是为悲伤而悲伤,而李阿香的悲伤后面,却有那么多的来之不易,不为人知的沉重。
7
那一次产难产出死婴后,李阿香流了很多血。我们都以为她会死,但毕竟没有死。想想她这大半身,真的还不如死了好呢。她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多天,大小老头子们不遗余力为她寻医,请神,她竟然奇迹般地又好起来了。还没满月,她就像一页纸一样,轻飘飘地移着墙壁来到大门口晒太阳了。那时候她的脸真的像是一张纸,没有肉,没有血,没有水分,那是真正的皮包骨头,两颗眼珠子像是被取走了一样,双眼空洞洞的,两块高高的锁骨异军突起,像是电灯泡一样发出怪异的光。我现在仍然能够回忆她那时非人的外貌。她是近一个月来第一次看到了太阳,她感觉太阳光不是金黄色的,而是银白色的。那时,命运也许渗透到了她涉及的每一样东西一样,她感觉什么都是苦的,就连水也充满一种让她难以下咽的苦涩。土罐子里从来不间断地熬着名目繁多的补药。李阿香就像惊蛰过后的天气,一天天温暖起来、清朗起来。第三个月刚开始没几天,她的例假就恢复了正常,脸色也红润起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伸手去解开她的衣服,爬到她的身上去的时候,她说:“大顺,我不想再生了。”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愣在半空,沉默得几近凝固。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这身体,怕是生不了了。”
我感觉我和李阿香之间,真正的为性生活而性生活的日子,仅止于结婚头两年,现在,每当我们夫妻相处的时候,一点都没有男欢女爱的激情,我所有的快乐也只有和其他女人在乱草堆和杂树丛里获得。和她之间的亲热,我就是想让她生个孩子,不然我亲热干什么啊,她就像是一块木头一样是无法让我产生兴趣的。当我听到这话的时候,我竟然痛哭起来,不,不,我们不能没有孩子。大妹虽然也是我们的后代,但是她是女娃子呀,女娃子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她能为我们老秦家延续香火吗?她长大了会嫁人,生了孩子姓别人家的姓,与我们老秦家就再不相干。这有什么呢,最主要的是,我们老了谁管我们,还有,别人会骂我们断子绝孙的,我们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不能没有孩子。是的,不能,怎么说也不能,如果老天爷要我怎么做就可以有一个后代的话,那么就算是死后下地狱,我也再所不惜,再所不惜!
“我们真的不能没有孩子,只要有机会我们都要努力去做。”
李阿香叹息一声,脱光衣服,她说:“来吧。”
李香的松弛的皮囊像是一根装不满的口袋,在我的喘息声中,我没有任何的激情,李阿香也没有丝毫的兴奋,我们仿佛只是在配合着完成某一件事,就像锄地一样。现在我才明白,她说自己生不了,除了对身体丧失信心外,还有另外的一层意思。因为年老色衰的她,对能够找到男人睡自己已经丧失了信心。无可奈何的她,也只能渺茫地争取。再去省城找兰姐帮忙,她感到羞愧,没有这张脸,也没这心了。回想着这些年来,她去省城就像以前的读书人赶考一样,那份憧憬,那份冲动,现在已经没有了,那时候她年轻啊,漂亮,奶子、脸蛋都饱满得像是新摘下来的瓜仔,而今,仿佛被太阳烤窳败似的,所有的激情和信心都不再了。难产之后,原本蓬勃的头发掉了一大半,现今有的才长出来,参差不齐的。这样的女人,哪一个嫖客愿意去睡她呢。(多么可怜呵,我的姐姐,我的母亲。)
也许天无绝人之路吧,我不知道,这是老天爷眷顾她,还是要延续她的苦难,竟然给她开这种撕心裂肺的玩笑,让她在苦难中步履维艰地继续走下去,痛苦,无奈,却又要捂住自己的嘴巴,喊都不能喊出来,翻滚挣扎于这可悲的尘土里,而上帝,我看见了,他在云端狰狞地,幸灾乐祸地狂笑。上帝是一个十足的虐待狂。我相信,我的这话是没有错的,就像现在,她总算熬至云开见日,一切都相安无事过去了,却让我姗姗来迟地知道了所有的真相,这不是故意戏弄于人么!她又怀孕了,在所有人的期盼之中,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工人给了她,不,是施舍了她。确实地说,是她成功地把他勾引了。
与情欲完全毫无相干的,甚至是一次痛苦的勾引。
8
我已经忘记了准确的时间,大概在三十年前左右,鲤鱼河往上,有一个叫野狗冲的地方,国家要在那里修一个大水库。外地很多工人都来到了这里,专门修了一个变压器,山坡上搭建起了很多工棚。村子里的女人们经常挑菜去卖给他们。国庆节的时候,他们放了假,工人们大多数都离开了工地,各有各的去处。只留下几个工人留守工具。李阿香不知道,一大早挑了菜去,看到工地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就一个工棚一个工棚地找过去,希望找到一个人来把菜买了,结果在一个工棚里里找到了一个老民工。
她想试图说服老民工然后让他把菜全部买下来。她坐下来和老家伙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夫妻之间。老民工感叹聚少离多。李阿香说她还想分开呢,天天守在一起,都烦了。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省悟到自己正在期上,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她不能错过。她多次去过省城,知道怎样让男人把持不住。而对于这个憋闷坏了的老民工,她不需要费太多的工夫。她说:“老哥,你就别感叹了,人家说,多几次分别,就像多几次新婚,哪像我们一天天在起,我家那个就像头死猪一样,一动也不动,我倒羡慕你呢。”她的表情,动作,每一举手一投足的细枝末节,都充满着暗示,也许比起杨小女她们来说,她的技术太拙劣,太做作,但老民工也不是没有见过风月的人,他当然看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过他只想到这个女人想用这种方式让他把菜买下,他当然是乐意的。李阿香胸前的扣子不知怎么的自然而然就松开了,老民工的眼光就像被吸住了一样,一直钉在她若隐若现的红色胸衣上。
她说:“老哥,看什么呢?”
老民工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咽着唾沫把头摇了摇,说:“没,没看什么。”
她知道机不可失,然后主动地把胸前的扣子解开,说:“老哥,想了就来吧。”
老民工惊喜交加地望着她,双手合抱住她,就往铺散着稻草的地上滚去。事情就这样办完了,菜也卖了出去。这一次她也成功受孕,十个月后,接生的老女人从她的身子里接下来的,依然是一个女婴。这个女婴生出来之后,她没有像以前一样任由我们处置,她不让老女人抱出来,而是让她用一件衣服把她包好,睡在她的身旁。看着女婴,她面如死灰,眼睛里全部是凌乱的情绪。当我进门去的时候,她知道我要来干什么,她轻轻地叫了我一声:“大顺。”我站在床前看着她,她说:“大顺,别做了她,我太苦了,送人吧,留着她是条命。”
这个女婴后来送给了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沉入鲤鱼河的活在人世的女婴。
9
(李阿香的故事,让我想起钱钟书《围城》里说过的一则西方寓言故事,西方人赶驴子,总是在驴子的面前挂一个胡萝卜,驴子总认为自己上前走就会挨着胡萝卜,就可以吃到。于是不用赶驴人赶,驴子也会自己往前走。可是,因为胡萝卜和驴处在一种相对静止之中,它不管走多少步,也是吃不到它的。当然,最终有没有吃到,可能吃到,也可能吃不到。到达了目的地,主人心情好赏给它,也是可能的;而永远也吃不到,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根胡萝卜,梦想的实现,往往都寄托在下一步。好吧,我们还是继续听秦大顺的讲述吧。)
当长期的追求没有实现之后,也许往前跨步仅仅是沿着曾经的惯性和习惯而已。李阿香知道,除非自己的身体确实不能再生了,所有的人才会死心的,包括她自己。李阿香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农村本分老实的女人,她知道活在这世上,人要面子树要皮,她不能挑明,不能离婚,不能给她的娘家人带来耻辱,不能贻笑大方,身败名裂,虽然这个结果今天还是来到了。不过,也可能,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些,她只是想,如何怀孕,如何生下一个儿子,像一个普通的女人那样,别人有的她也有,仅此而已。麻雀村里也有不少这样的女人,历尽千辛万苦之后,终于还是有了儿子的。当然,李阿香所付出的痛苦,我可以感受得到,但是我不能让她就这样放弃生育一个儿子。没有儿子,如果我们死后,这个世界就一了百了,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就是白活一场,赌上再大的痛苦又能怎么样呢?我还是想要个男孩。有一次,我在梦里,突然笑起来,说着梦话:“儿子,儿子,来,和爸爸玩,来呀,呵呵。”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做过这个梦,每当李阿香听到我说这些梦话的时候,她叹息一声,同时也寄予深切的希望。也许这就是预示我们将会有一个儿子呢。
李阿香二十岁不到的时候就嫁给我,这十几年来,她被生孩子折磨得心力交瘁。不生出男孩来,这就是大罗神仙也束手无策的,这也不能怨谁。
我妈虽然对她算不上好,可也不骂她了,两个老家伙原来为她想方设法找不生孩子的药,现在能生孩子了,他们还是给她找药,是专门生男孩用的,虽然他们已经失败了很多次。但是只要有机会,大家都不愿意就此放弃。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我们都懂,如果她不能生了,确实丧失了生育的能力,那就是老天爷放弃了,人无力回天,那才是最终的结果。所以天都还没有放弃,人是不能轻易放弃的。
现在,老天爷显然还没有放弃,李阿香还要继续承受苦难。
10
李阿香思来想去,全家人对她生孩子的愿望依然是那么迫切,而她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无计可施的她唯一想到的,依然是兰姐。在阳光把麻雀村照得万丈光芒的时候,她又踏上了颠簸往省城去的班车。现在她早已习惯于乘车了,对于兰姐的地方她也轻车熟路就如回家探亲一般。这一次距上次离开,已是三年之后。城市的发展瞬息万变,那个地方早已面目全非,原来的小巷成了大街,矮房子都成了摩天大楼。门前有位老女人推着手推车卖些小东西。她上前问她,这地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说:“两年前,两年前这边就改造成现在这样了。”她向她打听兰姐,老女人说:“我怎么会知道啊,三年,这里都变成成这样了,你看,那些路就一直还在修,街道都改了好几条,城市,人来人往,人去人留的,你也不用问了,没有人知道的。当然,可能她把门面搬到了附近,你可以沿着找找,但是不那么容易找得到的。”
话虽如此,不到处走走看看,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公路上的车辆来来去去。她走到一家小发廊前,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面孔正坐在里面的一张椅子上,和另一个头发五彩缤纷的女人在讲话。是她?李阿香有些迟疑,她很针着地看了一下,没错,是她,是小惠。她推门进去。坐在门附近的一个小伙子站起来,他本想问:“美女,要做什么样的头发?”但当他看清李阿香的样子时,他改口说:“大姐,要做头发吗?”李阿香对他笑笑:“我找人。”然后她朝里面喊:“小惠。”
小惠抬头看见了她,迟疑了几秒钟,她认出她来了,她说:“姐,是你?”
小惠陪她出去,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她问小惠兰姐呢,小惠告诉她,兰姐离开这个地方了,去哪儿她也不知道。说是小巷子拆后,她们又重新找了个地方做人意,去年扫黄打非时,发廊被查封了,然后姐妹们各走各的,兰姐快四十的人了,她说她回家去,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不想再在风尘之中。到底她回家了没有,不知道。兰姐是个好人,真的好人。现在兰姐不在了,不能再帮李阿香了。她觉得心里一点都不踏实了。
“兰姐是个好人。”李阿香说。
“嗯,兰姐是个好人,对了,姐,你到这里又干什么来了?”
“我还是生不出男孩来。”李阿香感觉自己抬不起头来。
“姐,你不会又是——”
“嗯,小惠,兰姐不在了,你能帮帮我吗?”她期待地看着小惠。
小惠诧异地看着她,她感到这个女人是不是发疯了,是的,她太疯狂了,她说:“姐,够了,你已经够了,对得起天地良心了,生不出来就不生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没有男孩的家庭,别人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人不是牛马,人是人啊,姐,不生了,什么狗屁传宗接代,就是不生了!姐,你苦啊,大不了离婚,一个人过总也比这强,你不能在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帮你,我帮你就是害你。”
“小惠,你不在村子里生活,你不明白,如果有办法,你就再帮姐一次,如果这一次再不行,我也就死了心了。”
小惠看着这个女人,心软了,她妥协了下来,说:“姐,我就是想帮你,也不行了,我在的现在是正规发廊,都不做那些事情了。”
“你在省城久,认识人多,想办法帮姐。”
小惠看着李阿香,想了一会儿,说:“姐,你真的还要生啊?”
“嗯,最后一次,不行姐也不再来了。”
“那去医院吧,很多人都去医院的。”
“不行,小惠,我不能去医院,计划生育严着呢。”当然,这仅仅是一个方面,另外的是她害怕人工受精。
小惠想了一会儿,她说:“好吧,我试试,姐,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就是能帮我都不会再帮你了,我都感到有些害怕了。”然后,她打了几个电话。
11
如约地,小惠带着李阿香来到一条幽深的小巷子里,她们走进一家简陋的招待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出来,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上下打量李阿香,然后她摇摇头,说:“不行, 她这样怎么行呢,看来我是帮不了你的。”小惠忙给她说好话。老女人说:“不是我不帮,你说的事,我也想帮,可没有男人愿意啊,我就算答应你也做不到。”小惠和她丧气地走下楼道,两人走在大街上,无计可施。小惠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记得,兰姐还在的时候,有一个搞建筑的工头,常约姑娘们到工地上去。她翻翻手机里的电话簿,没有找到。她记得有个记电话的小本,她拉着李阿香的手,说:“姐,走。”
在她租的小房间里,她翻箱倒柜,如获至宝地找到了一个小本子。她翻开,一页一页地看,上面记的,都是她们以前的老客户。她高兴地叫了起来:“找到了,找到了。”
电话打通了,那个叫黑哥的男人就在附近的工地上,他说可以啊,年纪大点也没有关系,不过钱少收一点就行,还以为你们早就不干这一行了呢,是不是又重操旧业啊,行,来了再说,一切都好商量。
打完电话,她跳起来拉着李阿香的手,像是遇到了一件大喜事一样高兴:“姐,可以了。”然后她看着李阿香,意识到什么似的,脸上又涨满了愁云,幽幽地说:“姐,这可是最后一次了,你再也不能走这条路了。”
李阿香肯定地点点头:“这一次不行,姐也听命的了。”
12
在一幢正在修建的大厦里,一间简陋的房间,四个男人正在打扑克。小惠送她到这里,男人们停止了打牌,都朝她们开玩笑。主要是朝小惠开玩笑,小惠笑着骂。当他们知道小惠说的人是李阿香时,都表现得很失望。不过当小惠走了之后,失去了对比,渐渐让他们看起来觉得她还像一个女人。“年纪是大一点,不过也没关系。”那个留着胡子的中年男人,长得黑乎乎的,像条汉子,他就是黑哥。黑哥放下手中的扑克,点起一支烟,然后说:“大姐,你今天要侍候好我们这里的四个人。”他看了一下坐着大眼瞪小眼的几位,说:“谁先来,干娃,要不你先来?”
那个叫干娃的看起来年纪不大,瘦猴精样,表情看上去有些难为情。干娃抓抓脑袋,脱了上衣,露出肮脏干瘦的身体。
干娃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
坐在角落里一个看上去也在二十几岁左右的男人,算得上相貌堂堂,他冷眼看着干娃朝李阿香走去的时候,便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叫黑哥的男人叫住他:“齐虎,你到哪里去,你是第二个。”
他说:“你们自己来吧,我没兴趣。”自己出门走了,他们就都哈哈大笑起来。
屋里只剩下三个人了,坐在黑哥旁边的是一个胖子,胖得两只眼睛都变成两颗小黄豆,他对干娃说:“傻笑什么,上啊。”
干娃摸摸脸,然后朝李阿香递手过来。
李阿香突然意识到,他们要她当着面做那件事,一阵恐惧和悲凉同时涌上心头来,她的脸变得惨白,眼泪扑噜噜地往下滚落。干娃的手愣在半空中,他似乎有点傻,他说:“她哭了。”他调头去看黑哥和胖子,似乎在征询他们的意见似的,他又说了一遍:“她哭了。”黑哥抬头看了一眼李阿香,见她正滚动着满脸的泪珠。黑哥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坏得有原则,能抢的,老子决不会偷,能嫖的,老子决不去奸,能杀的,老子决不仅仅是打。他想,哭成这个样子,会不会有什么委屈逼良为娼。这种事情可不能干,虽然是嫖,是玩,但是要做得心安理得,要周瑜打黄盖,他们愿打,也要对方愿挨。
“你哭什么,我们又不是逼你,你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自己走就是了。”
干娃很沮丧地说:“就是嘛,当鸡了还这样。”
李阿香说:“我不是鸡!”
“不是鸡你还来找我们做生意?”干娃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他把脱下的衣服往墙角一扔,口中嘀咕道,“真没劲。”
黑哥拧灭烟,说:“你不愿意就不要来,又不是我们逼迫你,你走吧,不要再扫兴了。”
黑哥往门外挥挥手,他的表情显得很不耐烦。这个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李阿香往门外走去,她的动作疆直,缓慢,迟疑。快要走出门去的时候,一个荒唐的想法在这个女人的脑海里闪出来,其实纵观所有的事情,这也是算不得荒唐的。她突然折转身来,“咚”地一下子跪到地上。他们三人都大吃一惊。干娃一下子就从地上蹦起来,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胖子嘴巴张得像一个老鼠洞;黑哥将点上的烟叨在嘴里,对突如其来的事情他有些反应不过来,手上的火机正打着。过了十几秒,打着的火机烫着他的手让他醒悟过来,他甩了甩手,说:“哎,你,你这是干什么呀?”
李阿香满眼是泪,她说:“大哥,你们帮帮我。”
“我们不是让你走了吗,你自己逃就行了。”
黑哥这个人平常什么事都做,伤风败俗的也不少,但是他却也有意气的一面。他料定,这个女人一定就像其他被逼良为娼的女人一样,不过让你走你还不会跑吗,他有些不耐烦,他说:“你起来,有什么委屈你就说,能帮我们就帮,不能帮你自己就想办法。”
胖子附和着:“你说吧,你总不能一直跪着吧。”
干娃坐到角落里,有些不屑,他想这女人又是在装模作样了。
李阿香,她的勇气让我感到惭愧,我所知道的这一切,让我觉得这个和我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女人实在不简单。她所做的一切,是我所不敢想的,让我耻辱也让我无地自容。如果大老头子,小老头子,还有我妈都还活着的话,秦家的列祖列宗,都应该对她表示敬意。不过,作为当事人,面对此事我是不能释然的,心中的疙瘩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哽着。我不知道该诅咒她,还是赞美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实事求是地讲出一切。
她抹掉眼泪,曾经的过往在她的心头如过眼烟云一一重现,她打算好了,这是她最后的放手一搏,为了得到帮助,她对这几个陌生的男人道出自己的实情。毫无保留。
13
故事讲完的时候,所有的人都陷在悲伤里。“胖子,你干什么,别擦着我。”黑哥用肘拐了拐胖子,胖子正在拉着他的衣服擦眼泪,“黑哥,太惨了。”胖子哭着,干娃在角落里一边抹眼角,一边说:“黑哥,我们就帮她吧!”黑哥沉默着,他咬咬嘴皮,向四周看了看,问:“齐虎呢?胖子,你去把他给我找来,哦不,干娃去。”
干娃问:“黑哥,找他来干什么?”
“你看你们这样子,能帮大姐吗,要生孩子,那也要生个像点样子的,快去吧,叫他来了我跟他说,他大概就在隔壁。”
干娃应着就出去了,不久和齐虎出现在门口。黑哥走出去,把齐虎拉到另外的房间里,把事情都对齐虎说了,然后对他说:“兄弟,就当是做件好事吧,你就帮帮这位大姐,大家都是苦命人,不容易,当然,这也看你自己的意思,如果你不愿意也不勉强。”齐虎说不出话来。当他们又走过来的时候,他对李阿香说:“大姐,就让我兄弟帮你吧,但愿真的能帮到你。”他看了看房子,“就在这儿吧。”说着,把干娃和胖子叫着走了出去。
李阿香看着齐虎,她把衣服解开,自己轻轻地躺到铺在地上的床上去。齐虎也脱了衣服,他身体异常壮美,活脱脱像是一头漂亮的公牛。李阿香的身体像是缺水似的枯萎着,他趴到她身上的时候,一点兴致也没有。也许最基本的不是因为李阿香的身体丧失了女性的魅力,而是当他要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的思想并不是单纯的仅仅是男欢女爱,他感到自己是在执行着某种神圣的任务,履行某种高贵的职任,是在做着一件伟大的事。他跪着的样子,正像在进行一项严肃的宗教仪式。一种莫可名状的严肃力量压制住了他单纯的欲望,也限制了他身体的本能。李阿香一直静静地躺着,齐虎努力了好几次,都无法进入状态。一只老鼠从墙角里爬出来,探头探脑,仿佛不解似的。齐虎心急如焚,额头上起了汗珠。他很沮丧,这根本就不是他。李阿香轻轻地问:“兄弟,怎么了?”
齐虎说:“我——”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阿香递手摸摸他的额头,说:“别急,慢慢来。”
齐虎翻身起来,说:“你等着我。”他穿上裤子,然后匆匆跑了出去。十分钟后,他回来,把一个药盒子扔向墙角。他又一次严肃地向天地跪拜,祈诚,温柔。他终于成功了,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体验,虽然男女之事他并不陌生。这样正式,仿佛在进行着人一生独一无二的重要的事情,他不能乱来,他在进行着一次神圣的洗礼,不能亵渎。他一点思想也没有,只感到无边的安静与纯洁。于我而言,这是一顶美丽而伟大的绿帽,我可以骂天可以骂地,但是我对这位我不认识的人,我只想说:“谢谢,我的好兄弟。”
14
这一次,也许终于感动了苍天,李阿香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就是秦成玉。
那一天,当她要离开的时候,黑哥他们每人掏了一百块钱给她,齐虎一言不发,他摸出了他兜里仅有的三百块钱。她不肯要。黑哥把所有的钱都拢到手里之后,说:“大姐,他们几个年纪小,叫你大姐,我可以叫你妹,你就收了吧,算是我们的心意,但愿你能生个男娃出来,我们也算是他的干爹吧,这些,将来给孩子买些小礼物,我们恐怕这辈子也见不着了。”说着,几个大男人竟都红了眼睛。她收下了,含着泪收下了。她走了,回了麻雀村。胖子不会说话,他说:“姐,要是这次不行,你再来,我们还帮你。”
黑哥踢了他屁股一脚,说:“找死啊,你!”
李阿香笑出来,笑得梨花带雨。
那是李阿香最后一次从省城回来,她坐在车上,看着外面万里无云的蓝天,流着世界上最清洁的泪。后来,生下了孩子,我知道,当她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我,她想到的是,那几个早已忘记名字的陌生人,她也许曾经在心里对孩子说:“孩子,你有很多的干爹,你亲爹长很好,是个好人,你将来也会是一个好人的,不过这辈子我们可能都再也不知道他们,不见着他们了。”
我感到可笑,当我知道来龙去脉的时候,我记得秦成玉生出世的时候,大小老头子又是谢药师,就是谢鬼师的。原来,谢去谢来,只是天意弄人。我恨天,我恨地,我恨所有的一切一切,我秦大顺当了个没种的乌龟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当所有的事情都将相安无事过去之后,却安排了这么一出让我知道所有的真相?我知道李阿香没有错,可是我秦大顺又有错了吗,大小老头子又有错了吗?我不知道,我也不该再骂她,当然更没有理由杀她,但是,老天,你叫我如何去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又让我如何和他们再把日子过下去?
我不知道,也无法去继续这样的生活,我只能让李阿香走。
相关新闻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文学研究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