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河畔的江花山草,明月清风,细雨流云,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长大。日子虽说凄苦,但有父母,有弟弟,也算一个家。尽管饱一顿饿一顿,有上顿无下顿,衣难遮体,但毕竟能享受母亲的爱抚,而在天真可爱的弟弟面前,她又能俨然以大人自居;父亲尽管经常不在家,但不论是出窑回来、抬轿回来、搬担子回来、拉盐船回来、总要亲热地摸摸姐弟,而后匆匆离去;而在她单纯的记忆里,毕竟还有一个父亲存在天地间。时光,毕竟在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她也慢慢地长大了。
她九岁了。
“妈呀妈呀!……”两个弟弟在床上呼着。多揪心嘛!大烧大热,乍寒乍冷,口干舌焦。医生在哪里?无钱请不来啊!自己弄点药,顶事么?把稳么?
摆子伤寒,终于夺去两个幼小的生命。
妈妈撕心裂肺地嚎着。爹则默默不言地同贾姑爷一起,把可怜的小尸体用草席子裹起来。
她木然地看着这一切。蓦地,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到父亲面前跪下:“爹,不要弄出去嘛,让弟弟永远在家跟我做伴!”
姑妈一把将她拉倒怀里。她抬头看看,老人的两滴泪水,滴到她咀里,咸津津的。
“珍妹子,别说傻话,弟娃死了,放在家里时间长了会臭的。这一对双,命弱,两人合一条命,长不起来;一天生来一天死,前生注定!不弄出去会变鬼吓你的。让他们弄出去埋了,清静些。”
她吓蒙了。那么好的弟弟竟会变鬼?!那曾经撵着父亲估倒要买糖;那曾经缠着姑妈摆“熊家婆”,不摆不依,摆一个也不依,非得一人摆一个才脱得倒爪;那曾经在她身上滚玩,在场角或上山路上等她回来,好分吃野果或抱一把柴禾,或一人托半边背篼去卖猪草,而在归家时则争先恐后地钻到妈妈怀里,叽叽喳喳地表述姐姐的功劳和炫耀自己的小聪明,当妈妈拿出一个烧包谷或烧红苕时,又一人半个地狼吞虎咽,小脸蛋上绽出一个甜甜的笑窝的小弟弟,会变鬼么?不,绝不会!可又为哪样直直地躺倒?大概睡着了吧?上午最小的弟弟还要妈妈抱呢?对,一定是睡着了。她从姑妈怀里挣出来,走过去一手抚着一个:“弟弟,醒来嘛,醒来看看姐姐。姐姐明天就去山上找野桃子给你们吃。找很多很多——”
妈妈惊惶失措地跑过来:“不不,珍妹,弟娃去罗,哇……再也不回来罗,再也不……”
妈妈倒下去,姑妈过来扶起妈妈。“珍妹,你不要闹嘛,弟娃死了。死鬼是邪的,你可别沾上邪气!”
噫,死了么?果真死了。但是,人家死了人都用棺材,小娃儿也该有个“金箱”,而弟弟为什么只用一领草帘子?山上长着那么多树,不会去砍一棵么?她奔过去:“爹,你为啥子不给弟弟“金箱”,木板也舍不得一块?……等我领你们上山砍棵树来,我找得到!”
她十岁了。她同妈妈顺河边跑着。跑呵跑呵,妈妈喊脚杆软,她却跑得快;跑呵跑呵,妈妈倒下了,她只得回头去扶起妈妈……
哎呀,爹哟,你为啥摔死在阎王滩?老鬼石,你为啥夺去我爹爹的生命?呵,爹呀,你是饿心慌了,头昏眼花,身体乏力了么?你是想我俩娘母分了神么,你是思念弟弟精神恍惚了么?是船老板李三斗子欺负你么?唉,阎王滩呀老鬼石,你为啥净喝穷纤夫的血,而对欺压良善的鬼老板们却不敢触动?唉,爹爹呀爹爹,我晓得,你为了挣几个钱来还债,才去做这危险的“拣挽”活路,而过阎王滩老鬼石拣挽,十有九个丢了命!
妈妈早不省人事。她泪眼模糊地看着父亲同船的几个叔叔,用一块门板抬着父亲往岸上走。尸体已经发臭、流水了。深秋九月,风吹来,分外熏人。
然而,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老板、“大爷”们,却居然拒绝出一副棺材钱,而发臭的尸体无法搁置,多亏亲友凑合安埋了。据说,倘不是同父亲一道拉纤的伙伴力争,并用“罢工”威吓李三斗子,父亲早就喂了鱼,连腐尸也回不来……
“珍妹,别伤心,妈在一天养你一天,妈就指望你了!”
“妈妈,今后,我上山背很多很多柴,很多很多猪草,卖钱来养活您。山坡头柴和猪草多得很。妈妈,你也不要太伤心,我们要活下去,我们也能活下去!”
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常伴着冷清的木板房,昏暗的一盏桐油灯互相安慰、彼此叮咛。
然而,“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父亲死后,母亲成了寡妇,纵然苦难的熬煎、生活的折磨、风浪的颠簸使伊脸容憔悴,但却掩盖不住她本有的姿态,风采,因而成了街上那些不三不四、斜眉吊眼的地痞流氓纠缠的对象,有那胆大妄为的,还少不了“半夜敲门”。更有一种好事的,邀约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徒,在茶余饭后,闲聊中津津乐道地研究寡妇的生活,侦探寡妇的行踪。母亲既要躲避纠缠者,又要寻找生活,而一些无中生有、不堪入耳的言语,却偏偏时时来袭击她。她惶惶不可终日。日子一久,竟生出一念:“如何找个适当的,跟去算了。”
凑巧隔壁李五婶有个亲戚,是个生意人,经她从中一撮合,母亲竟跟去了。
她不知何故看不惯“继父”,就留在也是孀居的姑妈家。姑妈生下一女一男:表姐嫁去临河镇,表哥在学裁缝。姑妈也帮人做点针黹。一家的日子倒也勉强能够维持。
隔壁有一家私塾。先生抑扬顿挫的朗诵声,学生的嬉笑打闹声时常传到姑妈家的小楼上来,吸引她那颗好奇的心。小楼前有一堵泥巴剥落的墙壁正好对着那私塾。她把篾条偷偷折断几片,做成一付“眼镜”,也居然可以看到那黑板上写的字。她每天看,有时也仿着写。久而久之,凭着专一的精神和聪敏的天资,居然会识一些简单的字。开始,姑妈发现后也没说什么,后来大概见她精神可嘉,竟动了那母性柔软的心肠,省吃俭用买了些《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女儿经》一类肤浅的书并“文房四宝”,供她空闲时学习。邻居晓得了,嬉笑姑妈和她,而她全不放在心上。那位私塾老师知道了,动了怜悯心,闲暇时也来这边走耍,指点指点她。有时表哥也陪她一起学习。这样又过了几年。
她十四岁了。
早熟的姑娘,出脱来宛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花,个子也长来仿佛十七、八的大闺女了。人都夸她人才长得好,她嘴上不说,心里有如灌蜜般甜。已有提亲的登门了。姑妈总是巴心巴意地问清男方的家境、人品、德行……而后征求她的意见。她总是笑而不答,置之不理。每当人家眼巴巴地盼得“佳音”时,姑妈的回答却总是:“我家侄女儿还小,不忙。”
而谁能猜透姑娘那神秘面纱笼罩的心里。表哥的肖像几卯时竟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她那心灵的王国,安营扎寨了,或者简直说被那人牢牢占据了整个“国土”也未必过份!天真无邪的少女心,实在说当然不理解“爱”的概念,但总算萌发了爱的芽,并滋生蔓延开来,谁知道哪天会终于结出果实来!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她只觉得表哥好;表哥呢?也似乎挺喜欢她。
仿佛,她开始了另一种环境的生活,但在那心境中时常有凄苦,也时常勾起对往事的回忆,思念父母、弟弟……
正月十五元宵节。
芸溪口这小小的乡镇,似乎今年的年节气氛特别浓郁。街上增加三处灯杆,关帝庙还设有烟火架。按常例,灯杆一般设在庙门口,但今年由于王章炳约请魏歪咀赏灯,因此排场大了,除每寺庙照旧外,又在街东街中街西立起来,并用五彩缤纷的三十六盏美人灯装点,齐刷刷地煞是好看。烟火架施放烟火,通宵达旦。龙灯也由往年的两条加为四条。还特意从泸州请来一拨戏班子,在禹王宫连台演出《搬木莲》。其余狮灯、摇花船的、逗幺姑的、耍把戏的、唱清音的、说书的……穿梭如织、塞街断巷。花筒火炮水花、此起彼伏、络绎不绝。更有设赌摊、开烟馆、摆吃食摊子的,那喝彩声、呵斥怒骂声、长声吆吆的叫卖声……比比皆是、乌七八糟、连昼连夜——真所谓“乱轰轰,闹嚷嚷,纷纷在”!
有钱人家,可临街搭一个台子,灯火辉煌,山珍海味,美酒清茗,阖家老少,浓装艳服,宾朋满座地聚在一起,洋洋得意地品尝,究其韵味,信口开河地评议,指手划脚。一般人家则只能翘首张望,随波逐流。而可怜可悲的“野鸡”们,则还在黑暗的街头巷尾,胆怯而又眼巴巴地搜寻着可意的“雇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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