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阴历,这个自周夏以来就存在着的历史遗产,于那些自给自足的庄稼把式来说,是记得最牢的,因为他们要背住那些“立夏不下,犁耙高挂”的农谚,
四年前的腊月里,孤然镇上叫琅琉村的村民们,已经忘了“农闲麻糖甜”的欢愉了,琅琉村,是 “贵州的西藏”,虽然“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风,早已在他们的头上旋了又旋,但几年来最渴望的,还是先把公路修好,其他的事慢慢斟酌。
接过了那轻飘飘的请柬,孤然明白终于可以通车了。
当孤然告诉归燕这件事情时,她回说死也不相信,哪里会有村民自己出力修路,且一修就是四年的,太不可思议。孤然好想向她讲述有关修路的几个故事,但还是忍了忍,只用手机回复了“地球总有遗憾,时空无法加以弥补,人类都有一张不完整的拼图,不要再问哪块属于他们,重要的是他们把图拼出来了。”遂与同伴一起,去参加这次的通车典礼了。
迎接的仪式很简单,几十个筋骨突现的老幼孺妇,随了孤然他们的摩托,风风火火地,在修补可能车辆过不去的地方。待进入转车场,风化了的路基已萎靡地陷塌了下去,唯旁边龙钟的古木,在预示发芽的迹象。
恭敬地递一圈烟,遇着妇女也虚递过去,但多数不接,回递的目光却写满感激。
寒暄一阵,组长向孤然要过手机,说:“镇长的车可能快来了,他们说给300元,先电话问候一下!”,拨了一会,组长笑了笑,脸上十分尴尬。孤然接过手机,才明白不存在网络信号。
狗肉明显地在锅里炖烂了,山中只传来飒飒的风的回响,四五只狗看来早已饥饿,都争着舔食地上早已凝固的同类的血,但还是疑虑地不时回头,向几个陌生的人怨恨地低吠两声,可能因为主人地场,竟不敢太过张扬,何况沾了泥土的血毕竟没有多大味道,竟郁郁地散去。
暗示了组长,几张方桌一字排开,瞬间抱禾与狗肉的香味弥漫开来。组长公布了典礼中捐赠的现金,还差一点儿,就够赔偿外组的农作物损失了,遂提议按人口摊派。
由于政府要员未到,大人们都不再想说话。孤然想着镇长们可能取下了隐形眼镜,哪里会看得见这山村的公路,就狠狠喝完组长敬过来的两海碗蔗糖酒,眼光竟如沙漠的赤焰,在这个快近年关的日子里,一下就旺盛起来:“哼,狗屎狗屎,不如我来给你想办法!”
半路有两株合抱粗的玉树,叶修长秀气,透着宋词一样的婉约,馨香扑鼻醉人,干上零落褪了些皮。树下,似人为修整的两个平台,玲玲珑珑。孤然躺在平台上,趁了酒意,准备小憩,手机却笃笃笃笃地振动起来,竟全是归燕的数十条信息了,最后的是:“你别吓着我,难道是摩托车……我已向着你的方向,跪下了……”
孤然突然间酒意消失,那积压了的孤独与忧郁,从意识尘封的石母中翻涌起伏,一浪高过一浪,碰撞出男人不该有的哽咽与唏嘘:“燕儿,我很好,在我心灵如此疲惫和老去的时候,是你遥远的情感雨滴,滋润着我生命的根须!只是有些醉了!”
“感谢上帝!酒能消愁,也能添愁,如果可以不醉,那就让酒,成为过往的音乐吧!”燕子在电话里这样说。
六
回到家,打开QQ,戴上耳麦,才发现归燕没有在网上,孤然想想反正无事,不如给她写一首诗:
陪伊醉看闲云游,
诗意何必晚来秋。
你拂帘栊掬日看,
意料今生伴同酬。
听罢一曲洞箫引,
无涯心绪哪堪收。
雨若有情绵绵落,
痕迹早已遍台州。
一会,归燕来了,看到了上面的诗,说,傻鸿,你不是才子么,怎么没有严格按照律诗的布局呀,但我已看出里面是你我的昵称了,是这样的么。说实话,你的才情,注定我今生跟定了你,除非你撵我走。我也想了一个谜语:你心里随便想两位数,加上52.8然后乘5,再减去3.9343,再除以0.5,再减去你原来想的那个数的10倍,你算算答案吧!
孤然算了算,都是520.1314,明白了这是一个爱情的密码,故意不说,因为心中想着今天的事,兴致不高。此时,辑来了电话,说弟弟文出车祸了,在直属粮库。要孤然赶过去,
有三粒珠宝,落在了孤然所在的镇:中央直属粮库、国家二级电站、南昆铁路。该镇仿佛赤脚村姑,一夜间变成了雍荣华贵的妇人。
直属粮库远离乡镇,路却特别光滑漆黑,比起富人家为老人置办的寿材表面,有过之而无不及。路的旁边,没有多远,总会见着一块“事故多发点”的警示牌。
辑与文,都是孤然的职工,辑习惯用眼角的余光,透过眼镜的上端,看人,但绝无傲视万物的意象;而文,无事了,就摇闪着脑袋,弹弄那台“美得理”电子琴,未读书的女儿就在旁边,眼神在琴键上清澈地流动。
孤然赶到现场,文已勾着头躺在地上,四周的血正肆意流动,旁边虽有三三两两的人,却早已瑟索着身子,用颤抖的声音,比划当时的险情。
孤然单膝跪地,抱起文的头,但它无力地耷拉下去。文僵硬的腿,像被解剖了的青蛙,偶尔有一次微弱的痉挛。此时,粮库只有两盏灯亮着,透出极度的朦胧,一如与文离了婚的妻子,想要睡觉时的眼神。
救护车终归还是到了,里面的人赧然解释:忘了带氧气瓶!
孤然想大吼一句,却担心他们会故意迟延,那莽撞所带来的后果会比车祸更严重,遂让辑送文去抢救。
须臾,交警来了,手机与数码相机的灯光交互闪烁,在这本来不是驿站的地方,演绎着一曲生命终极的悲歌。
孤然请求一位温柔如女人的交警,他答复:可以取下文的摩托车上绑扎好的雨衣。孤然解开绑绳,一份“普实验收三账登记表”悄然滑落,极不情愿地粘贴在即将凝固的鲜血上。他打开雨衣,里面竟还汪着很多的积水。孤然捡起一块尖石,用比地痞还恶劣的态度,竭尽全力向“事故多发点”的警示牌砸去。
他没有多想,回家,打开抽屉拿起工资册,才突然惊醒这是晚上。晚上的工资册,毫无诱人的价值。遂抓着辑的妻子,敲响别家的门,借上钱,沿着刚才的路段,飞也似的驶去。
文躺过的地方,此时了无人影,只有两只狗,正屁股连着屁股,在构思着繁衍新生命的宏伟蓝图。
噩耗终究比空气还快,天还未亮,孤然的手机里有了辑的哭声。文曾因婚姻的不幸割颈自杀,孤然把他送到医院抢救过来,但从此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再也不敢在同行中唱《回心转意》。孤然还记得,自己从天未亮到校,就坐在椅子上开始一整天的工作,直到下午,总是不敢抬头,怕春天里也会让世界多些冷色调,所以,家里的事,从没有时间去插手,而文,总是把能做的主动做了,却不让知道。
孤然想把文的不幸告诉职工,但天没有亮,谁的手机都关着,只得骑车去了。路上,他努力告诫自己不哭,眼泪却如花园口决了堤,愈涌愈欢,直至衣襟都湿得只剩冰凉。
到了学校,一个家长找到孤然,说,孩子从家里门口的树上摔下来了,眼睛受伤,无论如何,孤然得送进医院。孤然想笑,但却伏在车上,嘤嘤嗡嗡地抽泣。
这日的下午,天气出奇地晴朗。账务捧来了一个艳丽的花圈,孤然饱蘸了浓墨,写下一副挽联:
你倒好,逝者已矣,天不哭,地不哭,妻不哭,女不哭,普实大业未竟,我须单肩挑明月,再对孤灯,夜半子时,谁递烟给我!
我好累,眼花失眠,东不分,西不分,昼不分,夜不分,白发更添新愁,奏罢悲歌洞箫瘦,重酌浊酒,心雨难停,这滋味如何?
七
酒已微醉,花正半开。
月华静静地流淌,冷清如梦。
孤然想到这两日来,竟忘了给归燕信息,也没有到网上去看看,不知燕子会不会因此而冷淡自己。就用手机寄了一首词:
艳阳如初,相思遥路,梦里乍醒千百度,欲求听雨几重复,知足。
寒气侵衣,月华如洗,回望江南又几许,人生难得一知己,有你。
谁知发了数十次,竟没有回音,孤然开始惊慌,燕子换号码了?
他一下想到了大姐,那是远在上海的唯一亲人,也是通过网络认识的,就急忙给大姐一个信息:大姐,我慌了,给燕的信息发不出去,那天我看她病得厉害,今夜没音信了,你发一个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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