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买地
第二天,是个好日子。她左手拉着大毛,右手抓着二毛,背上背着还没睡醒的小花,向镇上走去。
快到石桥时,远远就看到一个男的坐在桥上盯着她,她本能地抓紧了大毛和二毛。待近些,见就是那个拐了二毛的无赖,她更是没好气地连看都不看一眼了,仰着头就过了石桥。二毛回头,抠着鼻孔,对着脸上还青了一块的麻三鬼笑。
到了学校,把二毛交给了那个年轻的小女生后,她脸上堆的笑就像西山的太阳一样哧溜一下就消失了。每次离开学校,她都会明确地提醒自己,等一有机会就把二毛送给那个老老师。
下午回园子时,她瞅到那个麻三还蹲在桥上。她挺直了腰杆,耷拉着眼睛,稳步走了过去。二毛不停地回头看着麻三。
突然,二毛呵呵笑着:“跟来了!跟来了!”说着,他就贴到他妈腿上去了。
她皱着眉回头一瞧,见麻三左摇右晃地跟来了。她慌了,转身对着麻三,瞪着眼睛,大声吼:“快滚!快滚!”
麻三晃了晃,立在原地,哭丧着脸说:“大妹子!行行好!我有事和你商量!”
她定了定神,咽了口唾沫,结巴着:“什么……事,你……你紧赶说!”
麻三那摊开的手在袖管里就像两根麦秸,他说:“是这,你不是要盖房吗?我……我有半亩地,土塬那的,离镇上还近……”
一听到地,她脑子里整个嗡嗡响,待她回过神来,又问道:“你说啥?你要干啥?”
“我把地卖给你!你给我五十块钱!”
她疑惑地看了看眼圈有些青的麻三,牵着大毛二毛没有答话走了。
等回到家,一想起这事,她心里就砰砰响个不停。
“才五十?半亩地!我住这园子里的破房都快买两三个半亩地了呢!”她心里咕哝着。
但回头又一想,才五十?她突然觉得真要是买了,又像在占别人的便宜,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待天麻麻亮,她刚迷糊了一小会儿,就被敲门声扰醒了。她揉了揉眼睛,问着是谁,向门口走去。
一开门,浑身湿漉漉,青了眼圈,青了嘴唇的麻三手中拿着一张泛黄的纸,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外。
她慌乱地扣着衣服,眉头都拧在了一块。她有些生气地问:“你想干嘛?像鬼一样!”
麻三声音冰冷冷地说:“大妹子!我快死了!你救救我!”说着,两根烟杆粗的胳膊举起来,把那张纸递前来。
她双手叉腰,看着麻三说:“你要干嘛?”
“卖……卖地,五十。”他声音轻微地说。
她的手垂了下来,叹了口气,说:“你干嘛非得卖给我?”
他淡淡笑了下,说:“因为你需要。”
看着麻三,她突然就想起了加林,她说:“你回吧!我不占你这便宜。”
麻三慌了神,上前几步,挡住关了一半的门,声音有些急切地说:“不,不!你是在救我!救我!您行行好!”
她眉头挑动了下,定眼看了看门外的麻三,说:“我给你五百!”
“真的?给!给!给!这是地契和村长开的证明!”麻三喜得笑裂了嘴。
十、恶气
当天下午,麻三又成了整个镇议论的热点。他穿着一身西装,扎着领带,蹬着皮鞋,叼着香烟,戴着墨镜,仰头从明洛镇街道的东头走到西头。一群小孩大笑着跟在他后面,头上包着帕子的妇女朝他喊着,连哪家的狗都摇着尾巴唧咛着跑在后面。
他走到了镇上最好的馆子的招牌下,摘下墨镜,眯着眼,盯着那镏了金的招牌,慢条斯理地念着:“秦谁楼!”后面的人群笑声一浪赛过一浪,有小孩喊道:“错了!是秦淮楼!”刚笑得接不上气的人们又轰的一声笑开了锅。
他回头瞪了瞪身后的人群,提了提嗓子,使劲往地上吐了口痰。他见那口痰又浓又多,就仰起头满意地朝馆子里走去。
馆子里的小二们紧赶抄起木棍挡住了那些想跟进去的大人小子们,那只狗唧咛着从人群里溜了进去。
她坐在门口,手轻轻地抚摸着加林跟她的合照,眼泪挂在睫毛上。
“上学是最好的路子!我们要赚很多钱,搬到镇上去!到时候,我天天带你去烫头发!”这句话她曾经听过不止一百遍了。
想到这儿,她双手攥着照片,身子颤抖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天还不亮。她就背着小花,拉着大毛和二毛,往镇上赶。今天,她要做很多事情。先让梅姨帮忙打听些匠人,再去找先生看看日子,最后她计划把家什全搬到自己的地里去,在那儿搭个棚子。
等从梅姨家出来,天已经亮了。她得先把二毛送到学校去。
街上的店铺三三两两开门了,卖馒头包子的吆喝开了。三三五五的学生说着笑着往学校走。
这时,她听后面有学生说:“看!就是她!就是她!”接着那几个学生就捂着嘴嘿嘿笑了。
她在油条铺子前给二毛买了根油条,这时听到后面轻轻地传来一句:“小寡妇!”
她愣了下,又低头取钱。卖油条的抬头,两眼发亮地看着她:“那外乡女人就是你?”
她没吱声,拉着二毛就往学校走。
那几个学生一起小声喊了几声:“小寡妇!小寡妇!”
她板着脸,理都没理,拉着二毛继续往前走。
那几个学生见她没反应,胆子就大了,声音也大了起来,嬉皮笑脸地跟在后面“小寡妇!小寡妇”喊个不停。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紧抿着嘴。边上的二毛生气地喘着气,想冲到后面去,她一把又把他给拽了回来。
跟着喊“小寡妇”的学生又增加了几个,其他的跟在边上笑着看热闹。边上店铺里的老板听到了出来瞅上两眼,就三五个凑一块儿窃窃私语起来。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小花在背上哭个不停。
二毛回头看着那群同学,大声吼道:“你妈才是小寡妇!”
后面的学生都哄得一下笑开了,街上再也不清静了。
她流下了泪,强拉着二毛继续往前走。那些学生一笑,二毛红透了脸,试图从她手里挣脱。
她走到校门口,见二毛进了学校。其他学生还有说有笑地站在外面,等看她笑话。
她转身,二话不说,直接走向那个叫得最凶的小孩。
还不待那个小孩回过神来,她一把揪住那个小孩的领子,朝那小孩脸上就是一耳光。
小孩被打愣了,还不待回过神,又一耳光抽了下去。小孩闭着眼,“哇”得一声哭了。
“日你妈的,再让你叫!再让你叫!”她朝小孩的脸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抽着,小孩的哭声盖过了小花的哭声。
大一点的孩子见势哧溜一下朝学校里跑去了,几个小一点的吓得哭着立在原地不敢动。
不一会儿,看门的大爷边穿着衣服边跟着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往门口跑来,刚才跑了的那群小孩又跟着跑了出来。
她看了那正叫喊着的大爷一眼,一把把哭得快哑了音的小孩推在地上,二话不说扭身走了。
十一、麻三之死
她在街上买了十米长的彩条席,老板微皱着眉笑着:“你真有钱。”
她没说话,扛着席子径自往土塬走去。街上的人待她走开了,都转头凑在一起一壶醋一把盐地谈论起她来。
当天下午,她一把火烧了地里长得比人还高的野草,在里面搭起了一个比梅姨果园里的房子还大了一倍多的棚子。
到太阳挂在西边人家的烟囱上时,她正和几个仔坐在棚子外对着不远处的周公河吃着晚饭。
那夜,下起了大雨,她睡得很香,没有做梦。
早上起来,太阳照得小草上的露珠熠熠生光。昨天她让人拉了一拖拉机河石,搭在上面的棚子倒没受到雨水的影响。然而,从棚子里一出来,她的脸就绿了。有人夜里在她棚子外倒满了鸡屎猪粪。
她扫视了田地边的土路,见不到半个人影。她低头看了看这堆被雨水发酵得升腾起缭绕热气的粪水,径直走进棚里拿出新买的铁锹和镢具在这半亩大的地的边沿刨出一小溜菜地来。
昨天野草化的灰烬吸饱了水,和粪水在地里拌得均匀。
她拄着镢具,抹着额头的汗,看了看这小块刨出来的地,仿佛已经看到来年里面挂满了瓜瓜果果。
“你是那个外乡女人?”
清晨,声音从身后传来,像空气一样清脆。
她皱起眉,握着镢具,转身看去,见路上站着两个警察,她的眉皱得更紧了。
她揣摩着,那个泼粪的去报警了。她见那两个警察交谈着什么,踮着脚沿她铺的小路走了过来。她叹了口气,板着脸,心想,反正不全怪我。
其中有个警察上次在派出所见过,但她一见警察心依旧跳得仿佛快要裂开了。
警察看了看她身后的棚子,对她说:“我们问你打听个人。”
“打听人?”
“你认识麻三吗?”
听到麻三的名字,她撩拨了下头发,有些花的眼睛瞥到倒影在草上的影子正随风轻轻摇曳。
她吸了口气,冰冷地说:“不认识。”
接着,她又补充道:“只是他把地卖给了我。”
“麻三死了,你知道吗?”
她愣在哪儿,一脸迷惑,“什么?你说什么?”
“麻三死了。”
“死了?噢……我不知道!”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砰砰地撞击着胸腔,头有些眩晕。
年轻的警察想再问些什么,年长的说:“哦,我知道了。”说罢,转身准备离开。
她愣在原地,口干舌燥,感觉整颗心都化在胃里了,空落落的。
“麻三咋死的?”她抬头看着那两个走到路口的警察。
年长的警察回头看着她,声音平淡得就像在评论昨夜雨后涨了水的周公河一样:“大概冻死的,或者吓死的,倒在他祖先的坟上,眼睛瞪得像两个灯笼。”
她回到棚子里,抓住桶里的水瓢一口气喝了三四瓢水。她坐在木头支的床边,两眼无神地望着棚外。
十二、破茧
夜里,又下起了冷雨,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模模糊糊的,看到有个人影立在棚子外,她拿起手电筒睡眼惺忪地走了出去。借着被雨滴淋花了的光亮,她见脸色苍白、浑身湿漉漉的加林立在雨地里。
“快进来,淋成这个样子了。”她声音柔和地说,生怕吵醒了孩子。
加林没有搭理她,径直往远处走去。
走了不久,她和加林就遇到了麻三。她生气地说:“你这个无赖,你不是死了吗?咋在这儿?走和我去派出所,证明我的清白!”
麻三笑着说:“走,大妹子,去我家吃饭去。”
她迷迷糊糊地跟麻三走到了一栋二层小洋楼前面,见许多人吵闹着坐在院子里吃饭。
她转身,去问麻三怎么有这么多人在这儿吃饭,却见麻三和加林都不见了踪影。
梅姨拉她到饭席上,她见大毛、二毛和小花都坐在那儿使劲吃着东西。
她坐下,心想不吃白不吃。
她刚坐下,就听到有人说麻三死了。
她想:“好好地,就死了。”
这时,梅姨凑过来悄悄给她说:“你杀了麻三,他们要抓你,你赶紧躲到我家里去。”
“什么?我杀了麻三?我干嘛要杀他!”她环视了下四周,皱着眉。
梅姨悄悄地说:“他们说你要抢麻三的二层小洋楼。”
听此,她赶紧站起来,往屋子里跑。
她见七八个人跪在堂屋烧纸钱,人们瞅着她低声议论。
她赶紧又往出跑,见加林正立在门口对着她笑。
她走到加林跟前,声音急切地说:“快给他们说,我干嘛要杀麻三,咱们也有小洋楼。”
这时,三三五五的人瞪着眼,扑到她跟前。
她回头看到麻三站在她身边,她对麻三说:“你给大家说,是不是我杀了你。这房子本来就是我的,我干嘛要杀你。”
几个女人闹哄哄地把她拉开,她身子僵着动弹不了。
她猛吸了口气,醒了,半夜。
十三、新年
第二天,她早早地去周公河边的桃花祠里上了香。
回来时,她听说派出所查出麻三是酒后冻死的。她叹了叹气,不清楚麻三当天喝了多少酒。
她央托梅姨给找了些匠人,当天下午就开始动工了。
时间是个没头没脑的怪物,它随时都在开始,随时又在准备着结束。
当冬天的北风压过秋天的白霜,使秋天变成一个奄奄一息的老者的时候,加林的太太已经要仰着头看在二楼工作的工匠了。当整条周公河清清楚楚地将整个明洛镇南北分隔成两块扑满了粉的大屁股后,加林太太那二层小洋楼正结结实实地立在田野上。
她在镇上风风光光地烫了个头发,又在木匠家买了一整车家具,小年那天她在鞭炮声中搬进了自己的家。
当天下午,她和孩子回了趟柳屯。她指着加林那被雪盖得只剩个檐的坟包,给孩子说:“记住!咱们的房是你爹的命换来的!”说完,她磕了三个响头,身子颤抖不已。
晚上,三个孩子围在小木桌前吃得满嘴是油,她坐在堂前看着手中加林的遗像,突然掩口呜咽起来。
下午,她发了些面,准备趁年前的热闹赚一些零用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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