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爷爷,大槐树多大了?”爷爷问爷爷的爷爷说。
“孩子,大槐树已经很大很大了。爷爷小的时候,大槐树就已经很大了。”爷爷的爷爷回答爷爷说。
“爷爷,大槐树旁边的水井有多大?”爷爷问爷爷的爷爷说。
“和大槐树一样大吧。”爷爷的爷爷回答爷爷说。
2
“爷爷,老槐树多老了?”天宝问爷爷说。
“孩子,老槐树已经很老很老了。爷爷小的时候,老槐树就已经很老了。”爷爷回答天宝说。
“爷爷,老槐树旁边的水井有多老?”天宝问爷爷说。
“和老槐树一样老吧。”爷爷回答天宝说。
3
遥远的山口里面住着三户人家,这三户人家的房子院落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小村子,这小村子的村口有一颗老槐树,就连住在这里的人也不知道,这里是后有的村子,还是先有的老槐树,反正,从祖上开始,这小村子里面的人和山口外面镇子上的人们都叫这小村子“老槐树”。
后来,老槐树的三户人家有一户木门落锁,全家人下了关东,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再后来,老槐树又有一户人家的男人去了东北的北票煤矿,也是一去就再也没有了音信,留在家里的两个孩子在一个冬天的夜里愣是给狼叼走了,男人没了音信,孩子又给狼吃了,女人就疯了,不久女人也没了踪影。
最后,经历了风吹雨淋的日子的村子老槐树,就剩下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儿,叫天宝。
4
天宝生下来就爱哭,天宝哭时他妈小丫就掐天宝的屁股,天宝的哭声就会更加的响亮,小丫就说天宝是“哭白精”、是“丧门星”,还说这“哭白精”、“丧门星”哭时像就要挨杀的猪。小丫边说边掐天宝的另一面屁股,天宝就更加使出全力地扯开嗓门子大哭。天宝哭,天宝他妈小丫也哭,跟着天宝一起哭,有时候,天宝不哭了,小丫就一个人接着哭,直哭到昏黑日落。
天宝长大点儿的时候,天宝再哭时,天宝的爷爷天寿就背起天宝走出屋子,走过院子,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去。
天寿知道天宝是不想呆在屋子里。
后来,天宝就和他爷爷天寿一样,喜欢上了村口的老槐树。
老槐树高大粗壮,要几个人手拉手才能搂抱的树干黑黑的,上面长着好多大大小小的孔洞,孔洞里长有各种小鸟飞进飞出。老槐树树冠茂盛,每到夏天,上面的叶子就密密的,每年开花时,花香就会飘满小村子内外。老槐树每一个粗大的树杈子上面都有喜鹊搭的窝,旧的、新的、正在搭的都有,春天开始都有喜鹊飞进飞出,还有各种小鸟在凑热闹,在喜鹊搭成的窝的小空隙里叽叽喳喳地叫着钻上跳下。
天寿背着天宝来到老槐树下。
天寿背着天宝看喜鹊在老槐树的树杈子上搭窝,喜鹊们叼着木柴棍儿在树杈子的空隙里飞来飞去,有两只喜鹊合伙用嘴抬着一根粗大的木柴棍儿,向老槐树上已经搭了一半儿的窝上飞,天寿对天宝说,两只喜鹊是要给它们的“房子”去“上梁”,粗大的木柴棍儿正好拦腰撞上一根树杈子,粗大的木柴棍儿就掉到地上,两只喜鹊气得“喳”、“喳”叫。天宝笑了。
等到天宝看够了,继续哭起来,天寿就把天宝背到老槐树旁边的井台上。
水井离老槐树不远,有几根老槐树粗大的树杈子已经长到了井台的上面,个子高大的人翘起脚伸手就能够着。
老槐树旁边的这口井,井口直径有六七尺远,井里一人多深的井水水面离井台很近,趴在井台上伸手就能够到水里,井水清澈的能照见人。井壁上有大大小小的石头窟窿,石头窟窿里偶尔有青蛙伸出头向外面张望,没人时还会“龟儿”、“呱儿”地叫。井台有一面坍塌了,大大小小的方的、长的、圆的、三角的,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青灰色石头掉到井水里,在水底形成大大小小的石头缝子,小鱼儿们就在那些石头缝子里面穿来穿去,里面还有好多小河虾。看到在水里游动的小虾小鱼儿,天宝又笑了,天寿也笑了。
天寿知道天宝是和自己一样,喜欢老槐树,也喜欢老槐树旁边的这口水井。天寿就经常背着天宝到老槐树下来,到水井台上去。
天宝会说话了后,就总是问天寿:
“爷爷。”
“嗯。”
“老槐树老了吗?”
“嗯,老了。”
后来天宝又问天寿:
“爷爷,老槐树多老了?”
天寿回答天宝说:
“孩子,老槐树已经很老很老了。爷爷小的时候,老槐树就已经很老了。”
天宝又问天寿说:
“爷爷,老槐树旁边的水井有多老?”
天寿回答天宝说:
“和老槐树一样老吧。”
天寿背着天宝往回走。
天寿背着天宝,就想起离家几年的儿子天远。
天寿想着儿子,念着儿子,思着儿子,盼着儿子。天寿又怕儿子回来……
5
天宝他妈小丫是个童养媳,她的男人就是天远,只是在天远没走前,两个人一直没有圆房。
天远走的时候,天宝还没有出生。那一年,天远要走的时候,小丫只有十四岁,还是个柴火棍儿一样的小丫头。怎奈天远说什么也要走了,天寿想,儿子天远这一走不知道那年那月才能回来,更不知道儿子是不是还能活着回来。天寿思来想去,儿子已经十八岁了,不能不让儿子做个“真男人”。就在儿子走的前一天夜里,天寿张罗儿子天远和小丫圆了房。
四年后,小丫十八岁了,长成了水灵灵的小媳妇,生下了天宝。
那一年,天远还是没有回来。
天远没走的时候,天远他妈和天远的妹妹还都在,天远是在她们死后才走的。
天远的媳妇小丫本来生活在山外的镇子上。小丫四岁那年镇子上闹传人(由于瘟疫而死人),小丫的爹妈脚前脚后的都被传死了,小丫他们家就剩下小丫一个人。经住在山外镇子上的天远的舅舅牵线搭桥,小丫被抱到山里,做了天远的童养媳。
小丫来后,一家五口人住在山里,遥遥远远的小村子,一家人养鸡养鸭,喂猪放羊,还有几亩薄地大片儿的山坡地,除去种一些五谷杂粮,再栽种一些瓜瓜豆豆,倒也不愁填不饱肚子。
那年就要秋收的时候,天远他妈和天远的妹妹正在山脚下的菜地里摘豆角和黄瓜等瓜瓜菜菜,小丫在山边子上捉蚂蚱。天远的妹妹十六岁,比她的还没圆房的嫂子小丫还要大两岁。
“姐姐,姐姐,我抓住了一只最大的蚂蚱。”小丫自打来到天远家,就把大她两岁的天远的妹妹叫姐姐。
“别叫我姐姐,我不是你姐姐。”天远的妹妹对小丫说。
“就叫,就叫。姐姐,姐姐。我还叫,我还叫。你管不着,管不着……”小丫说着,老远地对天远的妹妹做鬼脸儿,伸舌头。
“小嫂子,小嫂子,小嫂子……”天远的妹妹高声连连叫小丫“小嫂子”。
“不许叫我小嫂子,人家还没圆房呢。”小丫脸红了,撅着小嘴儿对天远的妹妹说。
“就叫,就叫。小嫂子,小嫂子,小嫂子……”天远的妹妹故意气小丫,接连喊小丫小嫂子。
“妈——妈——姐姐她又欺负我。”小丫向天远他妈给天远的妹妹告状。
“知道了,等一会儿,妈揍她。给你出气。”天远他妈边说边笑。
“妈——你要狠狠地打她,一定啊。”小丫说着,像是得到了胜利,“嘎”、“嘎”地笑了。
“好,知道了。妈狠狠地打她,一定。晚上不让她吃饭,给我闺女出气。”天远他妈答应着,又笑了。
这时,天远的妹妹指着西面的山口对妈妈说:
“妈,妈,块,块,快看,快看啊,那有两只大鸟,他们飞过来了。快看啊。”
天远他妈顺着闺女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真的有两只大鸟从山口外面飞进来。它们瞬间俯冲过来,越飞越近,越飞越低,飞着飞着,两个圆圆的“鸟蛋”从两只大鸟的肚子底下掉下来,“轰”、“轰”两声,正好掉在天远他妈和天远他妹妹身边的两颗炸弹,刚刚掉到地上就炸开了。小丫离得远,被爆炸的气浪腾空推出去老远,重重地摔在草丛里,天远他妈和天远的妹妹瞬间倒在血泊里……
一眨眼,两架日本鬼子的飞机,爬上山坡,飞到山顶那边去了。
后山坡上,又多了两座新坟包。埋葬天远他妈和天远他妹妹那天,整整一天,风刮着雨丝把天空和山岭连在一起。天远的舅舅说:这是老天爷在为天远他妈和天远他妹妹伤心、流泪。
后来听说,那天山外的镇子上,被炸成了火海,死了好多人。死去的人比当年的一场传人的瘟疫还要多。
埋葬了亲妈和妹妹,天远对他爹天寿说:
“爹,我要走了。”
“啊。”天寿边想心事边答应着,像是没听清楚儿子的话,没上心里去。
“爹,我跟你说,我要走了。”
“啊,你要走了。你到哪里去?”
“我去找日本鬼子。”
“找他们干什么,他们炸死了你妈和你妹妹。不去。”
“我要杀死他们,给我妹妹和我妈报仇。”
“胡扯,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你拿啥杀他们,你是拿菜刀劈,还是拿斧头砍。我看你是想把羊羔子给豺狼送去打牙祭。不去,咱哪也不去。我说不去就不去。”
“我一定要去,不给我妹妹和我妈报仇,我活着窝囊。我说去就去,谁也挡不住我。”
“去,怎么去?你到哪去?”
“我去找日本鬼子,哪里有日本鬼子,我就到哪里去。”
天寿知道儿子从小的宁脾气,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就是十六头牛都拽不回来。看到儿子心意已定,天寿想了想,对儿子说:
“傻小子,要去,也可以。可是你不是去找日本鬼子,你要先找到打日本鬼子的当兵的。不管他们是国民党、共产党,还是什么党,只有他们是在和日本鬼子打仗,是杀日本鬼子的,你就跟定他们,杀光了日本鬼子,报了你妈、你妹妹的仇再回来。”
“好,爹,我听你的。”
天寿张罗着十八岁的天远和十四岁的小丫圆了房。
入洞房那天晚上,天远把小丫抱在被窝里,对小丫说:
“小丫,哥哥要走了,你要听爹的话。”
“嗯,哥哥,我听话。我听你的话,我听爹的话。你走后,我还有去给妈、给姐姐她们烧纸。可是,哥哥,你走了,我害怕。”
“有爹呢,你怕啥?”
“我怕狼。我怕夜里狼来叼我。”
“不怕,不会的。晚上睡觉插好门,狼进不来。”
“嗯,好。哥哥,我听你的,晚上睡觉插好门。”
“好,小丫乖。”
“嗯,哥哥,你要早点儿回来,一定啊。”
“嗯,哥哥给小丫保证,等哥哥杀了日本鬼子,报了仇,一定早点儿回来。”
天远把小丫抱得紧紧的。
小丫像孩子依偎妈的怀抱一样紧紧地依偎着天远……
早晨,太阳还没从山顶上升上来,天远走了。天远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6
天远离开家,撇下刚刚圆房的媳妇小丫,走了。家里就剩天寿和小丫两个人。公公天寿住东屋,儿媳小丫住西屋。西屋是小丫和天远圆房的新房。
他们家的院子说是院子,其实就是用天寿从山里砍回来的木头杆子围成的栅栏,栅栏在房子的周围连成一个大圈圈儿,就连房子前面的菜地都圈在里面。院子里有猪圈、羊圈和鸡架等等,也都是用木头杆子围成的,就连柴草棚子也是用木头杆子搭成的。和以前猪羊满圈,鸡鸭成群不同的是,现在的猪圈里的两头小猪,瘦得只剩两副骨架,鸡架里的鸡也是越来越少,大概没有几只了,自从天远他妈和他的妹妹死后,天远又走了,他们没有心智经管,那些鸡大多让野猫拉走了,羊圈里的羊是连一只都不剩了,发送天远他妈和天远他妹妹的时候,原来的那些羊都卖掉了,充当了她们的棺材本儿钱。
房子四周的边墙是用各种形状的石头磊成的,墙面上有大大小小的窟窿。南边一面木头做成的窗棂上糊着混黄色的窗户纸,窗户纸破了一个个的洞。房顶上铺着茅草,茅草上压着木头,到夏天里的连雨季节,那些已经腐朽得发黑的木头上会长出木耳。小鸟不断地在茅草的缝隙和墙上的石头窟窿里飞进飞出,有时会穿过窗棂上窗户纸的破洞飞进屋里。以前小丫和天远的妹妹就上房去摘木耳、抓小鸟,惹得天寿直骂她们,怕她们蹬烂了房顶上面的茅草。现在,院子里人少了,猪少了,鸡鸭少了,好像就连不断地在茅草的缝隙和墙上的石头窟窿里飞进飞出的小鸟,好像都少了。以前小鸟们还会穿过窗棂上窗户纸的破洞飞进屋里。小丫和天远的妹妹她们小的时候,就经常在炕上用小木棍儿支起筛子,在筛子底下撒上小米、谷子或是谷糠,在小木棍儿上拴上他们的妈妈纳鞋底子用的细细的麻绳,只等小鸟蹦蹦哒哒地走到筛子下面去吃,她们就猛地一拽麻绳,把小鸟扣在里面……
以前,小丫害怕夜晚。现在,小丫是更加的害怕夜晚。
每当漆黑的夜晚来到的时候,山里就时常刮起大风。尤其是到了冬天,大风在漆黑的夜晚刮起的时候,风声伴着山上夜鸟的叫声就会传到屋子里来,院子外面的山上的狼也会嚎叫。有时候,它们高一声、底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地嚎叫着,就来到院子的外面,在院子的周围转圈圈儿。好像随时准备着有谁一声令下,它们就撞开栅栏,冲破窗棂,跳到炕上把她叼走。
小丫还清楚地记得另一户人家被狼叼走的两个孩子,他们是她的小伙伴,他们还是那样小。他们被狼叼走以后,小丫哭了很久,害怕到现在。小丫还清楚地记得他们的摸样。现在,他们家的人没了,就剩下了一座空房壳子。多年前,那家的男人为了养活老婆孩子,到东北的北票煤矿去挖煤,几年过去,一直没有音信。家里只留下了女人和一个四岁的儿子、一个六岁的闺女三口人。
冬天一个有月牙儿的夜里,女人睡觉时忘了插牢茅草房的屋门。劳累了一天的女人熟睡了,睡梦中,女人猛然听到一生孩子的尖叫,女人猛地坐起来,借着从窗棂上窗户纸的破洞中漏进来的月亮的微光,看到一条狼叼起睡在炕头的闺女,飞快地跳下炕跑出门去。女人没穿衣服,跳下炕,高喊着追出去。女人高喊着,向山里追去。一直追着,一直追着,直到不见了狼的踪影。女人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呼喊着……
后来,直到听到热闹的天寿两口子赶来,把连哭带冻,已经抖得团成一团儿的女人连扶带拽地弄回家来到时候,发现,女人睡在炕上的儿子也不见了。
两个孩子都被狼叼走了。
第二天,女人疯了。
后来,疯疯癫癫的女人如她的男人一样,也失去了踪影。
7
天远走后,不管小丫的日子多么难熬,冬天还是像约定好了一样,来了。
小丫躺在炕上,睡不着觉,大睁着眼睛发呆。山里不缺柴火,土炕烧的很热。和天远圆房时拆洗过的被子盖在身上,暖暖的。这新拆洗过的被子虽然天远只盖了一夜,但小丫还是每天都能闻到天远身上的味道。
外面刮着风,风吹着窗棂上的窗户纸“呼”、“呼”地响。星星和月亮的光好像嫌山里冷,拼命从窗棂的缝子往屋里挤。
山上的寒号鸟在叫,小丫听得凄凄惨惨。
小丫想天远。
天远走出去多远了……
天远在干什么……
天远吃饱了吗……
有人给天远做饭吃吗……
天远冷吗……
天远有被子盖吗……
天远找到日本鬼子了吗……
外面的风停了,寒号鸟不叫了。
星星和月亮到屋里来了。他们来和小丫说悄悄话儿……
小丫睡了。
好像外面有人敲窗户,小丫醒了。
小丫看到一条狼抓破窗棂上的窗户纸,两只毛茸茸的前腿已经顺着窗户最下面的窗棂洞口伸进来,它的头从上面另一个窗棂的洞口向屋子里努力地挤着,大咧着的两个嘴角流着哈喇子,两只眼睛滚动着,闪着绿色的光芒。
小丫的脑袋“轰”地一声大了。小丫一声尖叫,爬出被窝,翻到地下,随后爬起来飞快地向东屋跑去。
小丫的尖叫声惊醒了天寿。还没等公公天寿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小丫一下子跳到炕上,掀开天寿的被窝就钻了进去,紧紧地搂住天寿的脖子,浑身哆嗦着缩成一团儿。
天寿懵了,天寿傻了,心跳都要停住了。随后也跟着全身都哆嗦起来。
小丫浑身哆嗦着,蜷缩着,全身的汗水冷冷的,像刚刚洗过冷水澡,双手把天寿的脖子搂得更紧。
小丫哭了。
小丫哭着,睡了。
回来了,回来了,天远回来了。
小丫有了主心骨,小丫紧紧地搂着天远……
8
草青草黄。花开花落。
后山坡上,天远他妈和他妹妹的坟包边上的野花绽开了四回。
小丫生下了天宝。
9
春去春归。寒来寒往。
在老槐树上搭窝的喜鹊,从北到南、从南向北,来回飞了四回。
天宝四岁了。
10
天宝趴在天寿的背上,天寿往老槐树下走,去看喜鹊搭窝。
天宝趴在天寿的背上, 天寿朝井台上去,去看小鱼儿在井水下的石头缝子里面穿来穿去。
天宝感到爷爷的后背一天比一天平坦了,趴在爷爷的背上睡觉,好像趴在炕上一样。
天宝问爷爷:
“爷爷,老槐树会死吗?”
“会。”
“井会死吗?”
“不会。里面的水会干。”
“井里面的水干了,小虾小鱼儿会死吗?”
“小虾小鱼儿都会死,但井里再来水的时候,就会长出新的小虾小鱼儿。”
“爷爷……”
“嗯……”
“那……爷爷会死吗?”
“会。”
“妈……妈她会死吗?”
“也会。不过那时天宝已经长大了。”
“天宝会死吗?”
“不会。天宝不会死,天宝会长大。”
“爷爷,天宝不想长大了,天宝愿意和你们一起死。天宝一个人活着害怕。”
天宝哭了,晶莹的泪水从天宝的眼睛里流出来。天寿哭了,苦涩的泪水流出天寿浑浊的双眼。
11
天远回来了。
八年前,天远离开家盖天睡地,沿路乞讨。两个月后终于找到了已经打响八年抗战第一枪的,国民党二十九军里面的一个部队,天远跟随部队,东奔西跑,打打杀杀八年,终于活着熬到了日本鬼子投降。日本鬼子是投降了,天远所在的原来的二十九军系统部队在国民党最高当局连年排挤下编制不断缩小,只能靠着喜峰口和卢沟桥抗战等荣誉才勉强保留下番号。抗战结束后,由原来的二十九军扩编的集团军,第五十九、第七十七军只剩下四旅八团,人数不过两万,两万官兵又对蒋介石将他们推上内战前线极为愤怒,以后长期在徐州以北防地消极避战。天远不想和中国人打仗,又想家,想媳妇,想老爹,想埋在地里的亲妈和妹妹,就回家来了。
天远路过山外的镇子时遇到了舅舅,八年了,舅舅老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看到舅舅,天远想哭。天远想起了爹。
在舅舅那里吃过饭,舅舅的一番话,天远好像挨了雷劈,接着倒在舅舅家的炕上,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
这个晚上,天远没有回山口里的家,就睡在舅舅家的土炕上。
天远想回去找部队。天远对舅舅说:
“我还不如死在外面,就是死在外面,都比现在回来强。”
舅舅让他一定要回家看看再走。舅舅对他说:
“天远啊,你回都回来了,就回去看看吧。舅舅知道你难啊,可怎么说那都是你的亲爹啊。这些年小丫和你爹也真是过得不容易,都是这世道啊。不念活人,你也总该回去看看死人吧。你妈和你妹妹已经在山坡上躺了八年了。”
天远又哭起来。天远哭完,对舅舅说:
“好吧,我回去看看就走。我已经没有家了”
天远答应过舅舅,就从镇子上往山里走。
十几里山路,天远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过晌的时候,天远终于看到了村口的老槐树。
天远趴在老槐树下,失声痛哭……
天远哭完,没有走进家里,向后山坡上妈和妹妹的坟包走去。
天远趴在妈的坟包上,他的脸紧紧地贴着坟包上的泥土,双手紧紧地抓满坟包上的泥土,他闻到了泥土的香味……
12
天远回来了,天寿要走了。
天寿没有脸面面对自己的儿子。
这一天天寿等了八年。内心里煎熬了八年。
傍晚的时候,天寿走出院子,向老槐树下走。
天寿走着,不回头,他的背更驼了。
天寿走到老槐树下,跪在老槐树下,深情地看着老槐树,他浑浊的眼睛里有泪,但没有留出来。
天寿站起来,艰难地迈开双腿,走上井台。他努力地站在井台上,艰难地抬头望着从老槐树的树干上伸到井台上方的粗大树杈子。
天寿颤抖着手,摸索着掏出早已在怀里揣了好久的麻绳子。
天寿将团在一起的麻绳子理顺,把麻绳子的一头奋力向头上的树杈子上面甩过去,麻绳子的一头就搭在树杈子上了,他拉下搭在树杈子上的绳头,双手颤抖着,把麻绳子的两头系在一起。麻绳子就成了一个挂在树杈子上的绳圈。
天寿坚定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望向远方。他看到了天远他妈,他看到了闺女,他看到了小时候的天远。当他看到只有四岁的天宝时,他闭上了眼睛,眼泪终于流出来……
天寿睁开眼,浑浊的目光里透出坚定。天寿把头伸进绳圈,抬腿迈下井台,瞬间,天寿高大的躯体挂在树杈子上了。
这时候,有风从山口外面刮过来,乌云飘过来,很低。要下雨了。
天寿的躯体挂在树杈子上,在风中飘荡着。
天宝出来找天寿,看到天寿挂在树杈子上飘荡着的躯体,就跑过来拽天寿的脚。天宝说:
“爷爷,下来。你怎么了?”
看到天寿不下来也不应声,天宝又摇晃天寿的腿。天宝说:
“爷爷,你不说话,你死了吗?”
天宝看着挂在树杈子上的天寿,像是想起了什么,像是对天寿,又像是自言自语,说:
“爷爷死了,井水干了吗?小虾小鱼儿死了吧。我去看看。”
天宝放开天寿的腿,向井台上走去,边走边说:
“小虾小鱼儿,不害怕,我来救你们啊。”
天宝走上井台,低下头朝井里看着。
小丫来追天宝,老远就看到天寿飘荡着挂在树杈子上。小丫呼喊着:
“爹——爹——你怎么了。”
正在井台上向井里看小虾小鱼儿的天宝听妈呼喊,猛地一回头,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掉下井里。
小丫疯了一样,向井台上跑去。
天宝正在一人多深的井水里挣扎,就要沉到水底去了。
小丫跳到井里,双手抓住就要沉入井底的天宝,奋力向上举着,这时脚下一滑,她的右脚一下子卡在了井底下的石头缝子里,卡的死死地,井水瞬间淹没过了她的头顶。她向水面奋力高举着天宝。她高喊着:
“天远——快来救天宝,快来救救爹。”
清凉的井水灌进小丫的嘴里……
水面上,挣扎着的天宝的哭喊淹没了小丫的声音……
天宝跑来了,顾不上挂在树杈子上的爹,一直跑上井台。
天远捞起天宝,小丫知道天宝已经被天远捞上去了,就沉到井底去了。天远把天宝紧紧地抱在怀里,天宝吓坏了,紧紧地搂着天远的脖子,他们的脸紧紧地贴在一起。
泪水从天远的眼睛里流出来,和天宝的眼泪,和天宝头上留下的井水流在一起。
闪电过后,一声炸雷,雨水从天上洒下来。
泪水和泪水,泪水和雨水汇集在一起,流着。
天宝“哇”地一声哭了。
天远把天宝抱得更紧……
春天是播种的时节
土生进庄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扛着大包、拎着小包的土生,将家门拍得山响。
“吱扭”一声,门开了,媳妇杏花下身只穿了内裤、上身裹着小褂,颤抖着站在门里。
“怎么不穿衣服,万一要是别人,怎么办?”土生说着跨进家门。
“黑家半夜的,别人敢这样砸门吗?”杏花边说边接过土生手里拎着的包。“啥东西,这么沉啊?”
“我路过县里,专门绕道到种子公司买的优质棒子种。他们说,一亩地能打两千斤呢。”土生说。
“瞎说,你净听他们吹牛,哪回不是上当啊。”杏花抱怨着。
“种上试试,好了下年还种。”
堂屋内,土生放下肩上扛着的大包,径直去了西屋。
“孩子睡了,刚写完作业,别叫了。”杏花在门外压着声音说。
黑暗中,土生借着身后门帘儿缝隙钻进来的光,看了看躺在炕上的两个儿子,听着儿子的磨牙声,土生退到了堂屋。
“怎么这么晚啊?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饭?”杏花问。
“不用,吃了。在县里,去买棒子种回到车站,没赶上车。往家走,走到半道,走不动了,在路边儿吃了一碗面。”
土生答应着,把放在堂屋的大包抱到东屋炕上。
“几十里山道,就一直走回来的?”杏花说着,坐到炕上,身子裹着被窝,看土生一件件从大包里向炕上倒腾东西。
“没啥,走路习惯了。”土生说着,没抬头,继续一件件向外倒腾东西,“这回赶上工地转场,就提前回来了,要不还得听几天再回。还好,这次老板算清了工资,我想,春天啦,给你们每人买了件衣服,又给两个孩子一人多买了一双鞋。两条‘中南海’给爹抽,便宜好抽,咱这儿买不着,爹烟瘾大。”
“嗯。”
“人家城里的女人黑家都是穿着衣裳睡觉的。”土生看着杏花,拿起一件大红的像裙子一样的衣服说:“我给你和他姑姑(孩子的姑姑)一人买回一件儿,来,你先试试,我看看,好看不。”
“不试了,人家都脱躺了,明天吧。”杏花笑了。
“不,马上试,试完就穿着,这就是黑家睡觉穿的,是睡衣。”土生的话不容抵抗。
杏花看拗不过土生,只好从被窝里钻出来,跪在炕上,接过睡衣比量着穿。
“把小褂脱了,那样,穿着舒服。”土生说着,动手去解杏花胸前的扣子。瞬间,一对儿奶子,颤颤的,从胸前跳出来,挂在杏花匀称的躯体上,在灯下闪着光……
黑暗中,土生搂着杏花,紧紧的……
“把睡衣脱了,要不压出褶子。”杏花挣脱土生,脱去睡衣。光滑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土生……
他们像是回到了成亲的那一夜……
土生沉沉的睡了。
杏花没有睡。
后半夜,屋子外面像是下起了雨,细微的“沙沙”声从窗缝挤进来。
土生打起了呼噜,听着沙沙的雨声和土生的呼噜声,杏花在黑暗中想着心事……
早起开门的时候,雨还在下,细细的、长长的雨丝把天和地连在一起。
土生有些喜悦,又有些烦恼。常言说,“开门儿雨、闭门儿风”。意思是说,早起下雨往往会下一天,晚上刮风经常能刮一宿。
吃过饭,土生站在门口,看外面下雨。
“有了这场雨,就不愁种下的地出不齐苗了。”土生这样想,可是心里还是惦记着地里的活计。他想尽快的忙完地里的活计,种上地,好回城里的工地去挣钱。
“爹——我们走了。”大儿子喊。
“爹,我们穿新鞋喽。”小儿子嚷嚷。
“哎,走吧,别趟水,湿了鞋。”土生答应着。
土生站在门口,目送十二岁的大儿子撑着雨伞领着七岁的小儿子,出门去,到庄外的小学校里去读书。土生心里泛起一丝丝暖意。
“好好领着弟弟——”土生看着两个儿子,在门口喊。
“爹——知道了——”大儿子常常的声音飘过来,人随着声音走远了。
“土生,你过去叫他爷爷奶奶(孩子的爷爷奶奶),顺便把他姑姑推过来,晌午到咱家来吃饭吧,你都走了差点几个月了。地窖里还有白菜,我去掏上来,包饺子。”杏花一边刷洗碗筷儿,一边对土生说。
“我先去掏菜,回来去。”土生说着,到院儿里的地窖去了。
细细的雨丝还在微风中舞动着。
虽然是春天了,走在街上的土生还是感到一丝丝凉意。
小山庄只有三十几户人家,样子大同小异的几十处青瓦房散落在山脚下,庄里的街道坑坑洼洼,沿路都有圆圆的河卵石裸露着。
眼前的一切,于土生来说,既熟悉又陌生。从二十来岁开始就常年奔波在外的土生,每年呆在家里的时间都很短,只有春种秋收才回来。
土生出生在这个小山庄里,并在这里长大。和多数农家一样,土生的爹妈都是勤劳本分的庄稼人。爹妈一共生养了土生和他的妹妹两个孩子。土生没读过多少书,十七八岁的时候开始到城里去闯荡,挣回钱供妹妹读完了县里的初中和高中,直到考入大学。妹妹毕业后,回县里的一中做了英语老师。
二十二岁那年,土生迎娶了新婚妻子杏花。婚后,杏花勤劳、孝顺。杏花的肚子出奇的争气,接连蹦出两个小子。
土生出门在外,除去挣钱,牵挂家中的媳妇,儿子和爹妈,是每天必做的甜蜜的功课。
五年前,一场车祸彻底结束了妹妹人生的花季,只有二十六岁的妹妹,瞬间残废了双腿,永远坐在了轮椅上。
轮椅上的妹妹,被在县委机关工作的妹夫逐出家门的情景,是土生这一生怎么都无法忘记的。从小泪水经常湿透哥哥后背的妹妹,那一天坚强的如同铁人,出门时没落一滴眼泪。
妹妹回家了,奔波在外的土生把甜蜜的功课换成了愁肠百结的牵挂。
“哥——你回来了!”妹妹的声音从屋子里飘出来,传递着喜悦。
土生迈进了爹妈的院子。坐在屋子里的妹妹总是能准确的分辨出,哥哥走进院子的脚步声。
土生喜欢这院子,这里的旮旮旯旯、角角落落都遗落着他和妹妹童年的气息。
“哥——”妹妹摇着轮椅,来到堂屋的门口迎接哥哥,甜甜的笑从妹妹的脸上向着土生飞过来。坐在轮椅上的妹妹总是把自己收拾的干净、整洁,连头发都一丝不乱。只是,身体好像比从前瘦小了一些。
从妹妹重新回家那天起,为了方便闺女的轮椅出入,爹便锯掉了屋子的全部门槛儿。
“出来干啥,我都进来了!”
“看看我哥哥给我买什么好东西啊!”
“给——”
土生说着,把抱着的东西放在轮椅上的妹妹的怀里。
“哥,我逗你呢!你还真买啊!我不要,你在外面挣钱不容易!”
“只给你买了一件睡衣,衣服是给妈的,给爹买了两条烟。”
“生子回来了!”六十多岁的爹妈从屋子里迎出来……
临吃晌午饭的时候,土生的两个儿子跑来了。
大的进门就喊:“爷爷——奶奶——吃饭了,我妈让我来叫你们吃饭。”
爷爷、奶奶答应:“哎,吃饭去,好孙子,下学了。”
小的说:“姑姑,我来推你。”
姑姑大笑:“你推我,你能推动我吗!等你长大了吧!”
……
雨还在下着,雨丝飘洒着。
土生推着妹妹走在街上。土生的身后跟着土生的两个儿子和他们的爷爷、奶奶。两个孩子为爷爷奶奶打着雨伞。
妹妹高举着雨伞,为身后的哥哥遮挡着从天空飘落的雨丝。雨丝落下来,落在轮椅上、落在妹妹的身上。
“哥,要不你背我走吧。”妹妹说。
“儿子,过来推车。爹背着姑姑走。”土生喊儿子。
妹妹趴在土生的背上,双手举着雨伞,脸贴着哥哥的脸。他们像是回到了童年。
“哥,不走了,在家好吗。你不在家,嫂子想你!”妹妹在哥哥的耳边说。
土生感到,妹妹的泪水流在自己的脸上。
雨后,天气更凉了些。是个晴天。土生在炕上躺不住,早早地起来,开门来到街上。清凉的空气中飘散着泥土的香味。
“生哥,回来了。”庄东头的春青匆忙的走过来。
“哎,回来了。”土生边答应春青边问:“一大早,走这块,干啥去?”
“刚下雨,今天下不了地。我找几个人往东山上挑砖。挑一趟他们给五块钱呢。”春青说着快步往西走。
“哎,春青,等会儿。”土生叫住春青问,“往东山上挑砖干啥?”
“啊,你还不知道吧,移动公司要在咱东山上修手机塔(手机信号发射塔)。再有几个月,咱这里就能打手机了。到时,你在城里就能天天和嫂子说话了,省得嫂子天天想你。好吧?”春青边说边笑。
“我也去,行吗,春青?”土生问。
“你去干啥。总也不家来,还不在家好好陪嫂子。要不,嫂子该和人跑了。”春青边说边诡异的笑着。
“算上我一个,我去。”土生坚定的话,不容反驳。
“那就去吧。带上条框和扁担,吃完饭就走。”
春青走远了,边走变摇晃着脑袋。
土生从街上回来,跨进院门儿就喊:“杏花,快吃饭,吃完饭,我去和人家挑砖。”
大军来了。幽灵一样从门外飘进来。
杏花站在炕沿根儿上,正准备拆洗孩子冬天穿的棉衣。
大军从后面搂住杏花,双手掏进杏花胸前,在杏花的奶子上揉搓着。大军的脸紧紧地贴着杏花的头发,闻着杏花的发香,说:“嫂子,想死我啦。”
杏花颤抖着,有些情不自禁。
终于,理智战胜了情欲。
“拿走,把手拿走。干啥来了?”杏花有些愤怒。
“想你,真的想你。顺便看看我哥。”大军嬉皮笑脸地说。
“不是跟你说了,这几天不许来吗。走,快走。”杏花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走,真的不走,就不走。晌午做啥好吃的,我在你家吃,陪我哥喝两杯。”大军把杏花搂的更紧了。
杏花用力地拿开大军的手,挣脱大军。看着大军说:“你敢喝吗?管你喝,你还有脸喝吗?你睡了最好哥们的老婆,你不亏心吗?你还喝!”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啊!”大军干笑着。
“天知道。你哥都回来了,咱俩再那样,天打雷会劈了咱俩。走吧。”杏花边说边叹息着。
“不走。嫂子,好嫂子,我想要你。”大军说着,又来抱杏花。
“行,关门去,我让你,最后一回。行吗?”杏花急拉。
“不,我走,我走还不行吗。嫂子,抱抱我,行吗?求你!”大军哀求着。
杏花和大军搂在一起,紧紧地相拥着……
“走吧,你哥几天就走了。”杏花呢喃。
大军走了。看着大军出去,杏花深深地出了一口长气:“罪孽啊。”……
杏花和土生成亲的那一年也是二十二岁,算来嫁过来已经十几年了。用庄里人的话说,杏花是个好媳妇。在内,勤劳持家、孝敬公婆。在外,古道热肠、有求必应。
罪孽(杏花语)的一切都开始在那个晚上。
大军比土生小三岁,从小一起在庄里长大,是庄里人公认的好哥们。
一年多前的夏天,大军八十岁的老爹死了。庄里人张张落落,埋葬了大军的老爹。土生不在家,好兄弟家里有事,杏花自然帮忙,跑前跑后、忙里忙外。
几天后,大军家为了答谢乡亲,在家里摆酒设宴。
傍晚,大军家的院子里坐满了庄里的乡里乡亲、男男女女。杏花自然又是忙前忙后。
酒席宴散去,已经快到半夜了。轮到杏花她们这些帮厨的上桌吃饭时,大军出于谢意,过来敬酒,杏花直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庄里一些小兄弟和土生要好,便围过来凑热闹。杏花本来不胜酒力,加上空腹,一杯酒下肚便飘飘然起来,于是,面对敬酒,来者不拒。一会儿就倒在了桌边。
深夜,大军送杏花回家。杏花进门,倒头就睡。
睡着,杏花感觉,像是有什么重物压在身上。感觉中,像是一捆大大的柴草、像是地里装满谷穗儿的麻袋、像是地边大捆的高粱头、像是满地大堆的玉米棒子、像是……又像是……。杏花想把它们搬回家去,可是,搬不动。杏花挣扎着,抱紧它们,向家里托、向家里拽,死命的揪扯着,生怕它们丢掉……
挣扎中、揪扯中,杏花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爬到了下体、爬进了两腿之间。“虫子,是虫子。”杏花一阵恐惧。杏花想喊、杏花想叫。可是怎么也喊不出口、怎么也叫不出声,杏花感觉喘不过气来,她的嘴,被什么东西紧紧的堵着、堵着……
虫子爬着、爬着,顺着下体,钻进了杏花的身体。虫子在杏花的身体里蠕动着、蠕动着……
巨大的恐惧过后,杏花崩溃了……
渐渐地、渐渐地,杏花有了快感。那快感,从下体传遍杏花的全身……
杏花瘫了、彻底的瘫痪了……
早晨,醒来。杏花明白了一切。
杏花悔、杏花恨、杏花哭、杏花笑……
杏花病了。杏花羞于见人。杏花蒙着被子,在炕上躺了三天三夜。
杏花想了很多。杏花恨大军,恨不得杀了大军。杏花恨自己的男人,恨自己的男人为什么不着家。
想着、恨着;恨着、想着……
杏花又从心里生出了一丝丝渴望,对男人、对大军。
杏花渴望着……
无数次,在庄稼地、在黑夜的掩护下,“罪孽”在杏花和大军之间上演着……
一场春雨彻底的过去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到地里下种了。
几天的忙碌过后,土生连同爹妈的地都一并种完了。
土生累了。晚饭时喝了几杯酒,早早的睡了。
妹妹蹦蹦跳跳的从门外跑进来,进院儿就喊:“哥——快出来、快出来,告诉你个好事儿!快啊!”
土生赶忙从屋里出来,说:“什么事儿啊?还好事儿,我能有什么好事儿啊!死丫头,都多大了,都不知道稳重,走路还连蹦带跳!看你嫁不出去,怎么办。”
“哥,怎么总想着让人家嫁人啊!我不嫁人。真的好事儿。你猜。”妹妹双手背在身后,边说边向哥哥眨着眼睛。
“不猜,猜不着。不说,走了。”土生假装向屋走。
妹妹着急了,赶忙说:“哥,别走,我说、我说。”说着,像变戏法一样,双手从背后变出两张大学录取通知书,说:“哥,看,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你的两个宝贝儿子都被录取了。我教出来的学生,没错吧!”
土生接过两张录取通知书,如获至宝,脸上笑开了花,说:“好事、好事,真是好事啊!我的两个儿子,真有出息,真是给他爹长脸那!”
妹妹假装不高兴,向哥哥说:“哥,真没良心,只知道夸你的宝贝儿子,都不知道谢谢老师啊!”
土生赶紧说:“谢谢、谢谢!谢谢我的好妹妹、好老师!妹妹,老师,说,让哥怎么谢你!”
妹妹说:“你说,怎么谢我?我听哥的。”
土生说:“好!哥请你下馆子,我们去吃县里最好的饭店,走。”
妹妹说:“不是请我一个人,是我们全家人一起去。’
土生说“对,全家人,一起去。”
正说着,两个长成大小伙子的儿子,领着爷爷、奶奶从院门外走进了,后面跟着杏花。
杏花说:“土生,知道你要请客,看,我和儿子把爹妈都接来了,我们走吧。”
“走——”土生答应着。
县里,最豪华的饭店外。
土生停好车,一家人相继下车,穿过马路,向饭店内走去。
这时,一辆小轿车飞驶过来……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妹妹瞬间飞起来……
土生抱着浑身是血的妹妹向医院奔跑着……
医院的走廊是那样的幽暗、漫长……
土生呼喊着……奔跑着……
土生奔跑着……呼喊着……
“医生——救命啊——”
“医生——快救救我妹妹——”
“土生,醒醒,怎么了!”杏花叫土生。
土生睁开双眼,满脸泪水。
“没什么,做了一个梦。”土生对杏花说。
土生继续躺着,两眼望着屋顶发呆。
土生实在是累了。渐渐地、渐渐地,土生又睡了……
杏花刷洗好锅碗瓢盆儿,安顿好两个儿子睡下。
杏花坐在土生的身边,土生还在睡着,不时地发出均匀的鼾声。
杏花看着土生,土生才只有三十几岁啊,可是看上去真的有些苍老了,岁月的沧桑过早地爬在脸上,鬓角已见根根白发。
杏花长长叹了一口气,拉灭电灯,脱光衣服,钻入土生的被子里,紧紧地搂着土生。
土生醒了……
“土生,把我们娘几个带走吧,我不想在庄里呆了。”杏花说。
“去哪?”土生问。
“你去哪,我们去哪。儿子可以到城里去读书,我给你们做饭,洗衣服。”杏花说。
“你走了爹妈怎么办?妹妹怎么办?咱这个家怎么办?”土生说。
“我经常回来看他们。”杏花说。
“哎,树虽小,跟太深那,拔不动啊!拔出来,栽到别处,也栽不活啊!”土生长长的叹息。
杏花睡了。杏花做了一个梦,梦中,满地的萝卜。杏花一个个地拔着萝卜,可是,拔不动。拔着、拔着,满地的罗卜都变成了一棵棵树……
土生没有睡,土生再也睡不着。
土生想着年迈的爹妈、残疾的妹妹、一天天长大的两个儿子……
外面的夜很静,没有风声。有暗淡的星光从窗子的缝隙挤进来。
土生想到了下在地里的种子,那里很黑、很冷吧!
不,好在是春天了,用不了多久,种子发芽后,苗儿就会从地下钻出来。
夜仍然很静,土生分明听到了幼苗儿拱破土皮的声音。
好一地苗儿,阳光照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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