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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羊的柴小树(外一篇)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姬秀春    阅读次数:16774    发布时间:2014-08-17

1

 

太阳沟这村庄山高路远,还穷。穷成啥样?大冬天时村庄里就看不到女人、小孩。哪去了?都猫在炕上、捂在破被窝里呢。为啥?一家人只有一条破棉裤,给男人穿走了。天气寒冷,女人、小孩没有棉裤穿,都出不来屋子。

山外刮来风,天上落下雪。穿着破棉裤的柴大树,到六里地以外叫月亮地的村庄里的远房亲戚家里去帮工。亲戚家里晌火蒸黏豆包招待帮工门,蒸黏豆包的锅一揭开盖子,黏豆包甜香味道随着冷风飘到太阳沟来了。猫在炕上、捂在破被窝里的柴大树的儿子柴小树,一股碌爬起来穿着单裤跑出屋子外面去了,等到也是穿着单裤的柴小树他妈追出屋子,柴小树早就不见了踪影。柴小树他妈长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让鬼给追了。”

柴小树一口气儿跑了六里地,喝了满肚子风。在远房亲戚家的大门口儿,柴小树给远房表兄李木子伸胳膊叉腿堵在大门儿外了。李木子说:“柴小树,你来晚了。都吃没了,黏豆包都给帮工们吃干净了。”

柴小树说:“我不吃。我不吃黏豆包,我来看看你家里活儿今个儿能干完不,干不完,我回家跟我妈说,明个儿让我爹还来,还来帮你家干活儿。”

柴小树说着,一猫腰钻进远房表兄的裤裆把远房表兄掀翻在地上,当柴小树冲进远房表婶儿家的屋子里,连一个黏豆包的影子都没看到。远房表婶儿把帮工吃剩下的黏豆包连同装黏豆包的盘子,都塞进炕上的破被窝里去了。

柴小树没精打采地往回走,回到家里,柴小树病了。当天后上,躺在土炕上的柴小树一阵儿冷、一阵儿热。柴小树好像在说梦话:“黏豆包……好大……”“黏豆包……真甜啊……”“黏豆包……烫我手了……”“我吃……我不吃黏豆包……”

第二天,眼已半瞎的远房舅爷走了六里地,从月亮地到太阳沟来了。远房舅爷用拐棍儿扒拉地探着道儿走进院子,把揣在怀里的从儿媳妇破被窝里偷出来的一个黏豆包掏出来,顺着窗棂上面窗户纸的破洞塞到炕上,转身走了。柴小树听到了拐棍儿探道儿的“梆梆”响声。

柴小树笑了。柴小树吃不下,把黏豆包紧紧搂在怀里,柴小树又哭了……

一场病过后,柴小树变得不怎么说话了,他喜欢呆呆地坐着看天,得哪坐哪,坐着坐着,看着看着,就对着天笑了。有时候说起话来又没完没了,和村庄里的孩子们一起玩儿,听他说话的孩子都走光了,他一个人还在那里自言自语。村庄里人都说柴小树脑袋给烧坏了,柴小树变成傻子了。

冬天还没走利索,春天就来了。天气一忽儿冷、一忽儿热。

柴大树得了感冒,很重、很重。柴小树他妈连续三天熬通红通红的辣椒水给柴大树喝下去发汗。第四天早曦,柴小树他妈叫柴大树起来喝粥,柴大树没有起来。柴大树死了。

那个早曦,天上看不到云彩,天下却昏暗,地上也昏暗。

柴小树他妈放声大哭。柴小树没有哭。他坐在桌子边上,看看躺在炕上的爹,又看看哭嚎着把爹摇来晃去的妈,柴小树端起桌子上的粥碗,把嘴顺着碗沿儿转了一圈儿,一碗稀粥就流进他的肚子里去了。柴小树放下碗,盯着桌子上的另外两碗粥看,两碗粥都冒着热气儿,热气儿向上飘,但怎么都飘不到房朳上去,热气儿飘到离房朳很远的地方就散开了,不见了。柴小树用鼻子闻着粥碗里冒起来的热气儿,很香。终于,柴小树把嘴顺着碗沿儿又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桌子上的粥碗都成了空碗。柴小树站起来,他的肚子里面“哗啦啦”一阵响,他放了三个响屁后走到柴大树身边又坐下了。柴小树他妈停止哭嚎,看了一眼儿子说:“树儿啊!起来,快去叫人,你爹死了。”

柴小树来到街上,他习惯性地对着天空看了看,这回他不再发呆,他边走边喊:“听到了吗?都出来,都到我家里去。啊,别去晚了,都别去晚了。我妈说了,我爹死了。”

听到喊叫,村庄里人都来了。大家开始忙碌,有人给柴大树穿衣服,才脱下没几天的破棉裤又给柴大树穿上了。有人到村庄里年岁最大的大奶奶家里去了,那人去和大奶奶借棺材。不一会儿,那人回来了,叫上几个人去大奶奶家里抬棺材。人们把大奶奶准备死后睡在里面的棺材抬来放在柴大树家院子里,柴大树就被人从屋子里抬出来装到棺材里面去了。村庄里有两个人会吹喇叭,就坐在炕上柴大树刚才还躺着的地方对着窗户外面吹喇叭。村庄里人都回家去拿东西,有人拿来了萝卜、有人拿来了黄豆、还有人拿来了高粱米。就有人开始去井台上面洗萝卜擦萝卜丝儿、有人拉来毛驴去磨道里磨豆腐、有人去抱柴火点火捞高粱米干饭。大家一起帮忙,中午大家一起都吃高粱米干饭还有萝卜丝熬豆腐。

李木子是和他爹一起来的,他爹来帮忙,他追着爹来看热闹。李木子和柴小树蹲在大门口儿的一块大石头边儿上,大石头上面有一大碗萝卜丝熬豆腐正在冒着热气儿,两人每人手里都端着一大碗高粱米干饭。李木子先伸出筷子到碗里去夹豆腐吃,柴小树赶忙伸出手用手里的筷子压住李木子伸到碗里的筷子,柴小树说:“李木子,等一下,一会儿再吃,我准让你吃,我先问你一句话。”

“你有什么话?我们吃完再说。”

李木子说完又动筷子夹碗里的豆腐,柴小树用筷子把李木子手里的筷子压得死死的,柴小树说:“李木子,你不听话我不让你吃了,我准不让你吃。我就让你吃高粱米干饭,你信不信?”

“信、信,我信,你说、你说。”

李木子说完,拿眼看看柴小树,又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碗里的豆腐。柴小树说:“李木子,你别看豆腐,你看我。那我问你,头年我到你家里去,你在你家大门口儿截住我,为啥说‘柴小树,你来晚了。都吃没了,黏豆包都给帮工们吃干净了。’?你说,为啥?”

李木子说:“柴小树,你记得到清楚。是没有了,真的都吃没了,那些帮工的们真能吃,都给吃净了。我没瞎掰你,真的。”

柴小树把手里的筷子放在大石头上面,伸出食指指着李木子的鼻子尖儿说:“李木子你还瞎掰,我都吃到了,不,我都看到了你家的黏豆包,我舅爷爷,你爷爷从窗户眼儿塞到我们家炕上的。哼,还瞎掰。”

李木子两只眼睛瞪大了,说:“啊——原来是他偷的,这个死老爷子他害我挨打,等着,我回去告诉我妈,我还非得找他算账。”

柴小树说:“你承认了,你家里还有黏豆包,帮工的没把黏豆包吃干净,是吧?”

李木子低下头说:“还有,有,没吃干净。”

柴小树说:“那你为啥瞎掰,说黏豆包都给帮工们吃干净了?快说?”

李木子不敢看柴小树,还低着头说:“是我妈,不,是你表婶儿让我到门口儿截住你。我妈,不,你表婶儿说你忒能吃,三四个黏豆包都不够你吃。”

柴小树说:“那好,咱不说了,反正你不够意思,你就不应该在大门口截住我。我现在罚你,中吧。”

李木子说:“怎么罚?”

柴小树说:“咱俩马上吃豆腐,我吃两口豆腐你吃一口豆腐。”

李木子有些不情愿,但是没有办法,只好说:“中,豆腐是你家的,你说咋样就咋样,那我们吃吧。”

李木子说完又去夹豆腐,柴小树说:“等着。”

李木子抬头看着柴小树说:“柴小树,你又咋了?”

柴小树说:“还有,你回去不许找你爷爷算账,也不许跟你妈说你爷爷拿黏豆包的事。还有……还有……就是我先夹,我吃两口你再夹。”

李木子说:“中。我都答应你了,你快夹吧。”

柴小树拿起筷子把碗里的高粱米干饭扒拉平,夹一块豆腐放在上面,又夹起一块豆腐放进嘴里,边吃边对李木子说:“轮到你了,李木子,只许夹一口吃啊,不许耍赖。”

李木子答应着,伸出筷子在底下挑一块最大的豆腐夹起来放进嘴里,不等嚼碎就咽下去了,豆腐热,烫得李木子放下筷子直拍胸脯。李木子拿起筷子,又说:“柴小树,你说死人好吗?”

柴小树愣了一下,说:“好,死人好,能吃豆腐,还能吃高粱米干饭。”

柴小树看看天,又说:“要是能天天死人就好了!”

柴小树说完,又伸出筷子去夹豆腐,筷子刚刚夹住豆腐的时候,柴小树又把豆腐放下了。柴小树缩回手里的筷子,抬起头看着天说:“要是死的是别人的爹就更好了。”

李木子说:“为啥?”

柴小树说:“我爹死了,你爹还活着,我们俩都吃豆腐,豆腐还是我家的,我们家亏了。”

李木子说:“不对,还是个人的爹死了好。”

柴小树有些疑惑,看着李木子说:“为啥?”

李木子说:“你爹死了,我爹活着,你吃两口豆腐我才能吃一口豆腐,所以说还是个人的爹死了好,能吃两口豆腐。”

柴小树说:“不好,我没爹了,你还有爹。”

李木子看看柴小树,转了转眼珠子,说:“柴小树,我有个主意,能让你不吃亏,你听听好不?”

柴小树说:“你说。”

李木子说:“你让我吃两口豆腐,你吃一口豆腐,就当死的是我爹,你爹还活着。这样你就不吃亏了,中不?”

柴小树看着李木子,先是脸上有些疑惑,接着又现出感激,说:“好,那好。你爹死了,我爹还活着,我爹活着。你吃吧,吃吧。你吃两口,我吃一口。不,你吃三口,我吃一口。吃、吃,你快吃。”

两个人又开始吃豆腐。李木子夹三口豆腐吃,柴小树夹一口豆腐吃。两个人吃着萝卜丝熬豆腐和高粱米干饭,还没吃完,柴小树他妈又趴在装着柴大树的棺材上面嚎啕大哭,有人在棺材前面烧纸,屋子里的喇叭又开始吹起来,他们都不理会,继续吃着,直到把三个碗里的东西都吃干净,最后连汤都喝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装着柴大树的棺材被人们抬出去埋到地下去了。


2


柴小树八岁了。他妈问他:“树儿啊,你愿意念书还是愿意放羊啊?”

柴小树说:“妈,我不去念书,我去放羊,放羊能挣来工分儿,工分儿多好多分粮食,我们有了高粱和黄豆,每天都吃高粱米干饭和萝卜丝熬豆腐,还能吃黏豆包。”

妈看着柴小树叹了一口气,说:“好,树儿啊,那就去放羊吧。”

柴小树就没有到小学校里去读书。他妈找到太阳沟的生产队长说了让柴小树放羊的事,生产队长就让柴小树当了太阳沟的放羊倌儿。生产队长对柴小树他妈说:“小树妈,你家小树太小,我们大人一天挣十个工分儿,你家小树一天只能给五个工分儿,这样才公平。”

“好。中、中。公平、公平。”柴小树他妈满口答应。

那时候还没实行包产到户,驴马牛羊都是生产队的。那年头农业经济不发达,农村里农耕机械和运输工具奇缺,驴马牛都是“生产力”,秋天里打下的粮食少,即使人吃不饱,也要留足了饲料粮,好给驴马牛过冬吃。农民种粮要交公粮、养猪要交“任务猪”、连养鸡鸭鹅也要交“任务”,生产队的羊自然也不能例外,大部分用来交任务。太阳沟生产队的百十只羊都圈在饲养处门前的大羊圈里,边上一连串儿就是驴马牛圈,里面都圈着驴、马和牛。

原来的一老一小两个羊倌儿同时还是生产队的饲养员,连同驴、马、牛和羊一起放。现在,柴小树来放羊,小的羊倌儿被生产队长单分出去放驴、马和牛,留下老的领着柴小树放羊。 到了后上,柴小树回家,原来的一老一小两个羊倌儿照样还当饲养员,他们都是光棍儿,就住在太阳沟生产队的饲养处里面。在当时,生产队的饲养员别看好人不爱干,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肥差。说好人不爱干是因为人一旦当了饲养员,必须每天都住在饲养处里面,就不能干了一天活儿后“老婆孩子热炕头儿”,更不用说天天搂着媳妇睡觉了,只能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牲口们找好对象,凑在一起亲亲热热,自然没有人抢着干。说它是肥差原因是那些驴马牛都有饲料粮,就连那些单吃草就能吃饱的羊都有专门的“畜牧盐”。实际掌管这些东西的不是生产队的保管员,而是饲养员。所以那个时候就有了“贪污”和“职务侵占”。有家有业,家里有老婆孩子的饲养员就会接长不断地拿一点点儿回家去,给老婆孩子贴补贴补。没家没业的光棍儿饲养员,也会偷偷拿一些悄悄地给自己心仪的大姑娘小媳妇送过去,即使不能“怎么样”,换个笑脸儿,也好。

柴小树和老羊倌儿把羊赶到山坡上,正好到了春天,满山坡子都见了绿色,羊就奔着绿色浓的地方跑,黑的、白的,长角的、光头的羊在山坡上散了一大片,它们争抢着啃山坡上面的青草。柴小树开始数羊:“一个、俩个、仨个……”数着、数着,柴小树问老羊倌儿:“杨爷爷,羊应该按什么算个数?是论头吗?”

老羊倌儿说:“只,按只数,一只、两只、三只,一个羊叫一只羊。傻小子,还叫我杨爷爷,别看我还不到五十岁,论辈分连你爹都得管我叫爷爷。”

柴小树有些疑惑,盯着老羊倌儿说:“杨爷爷,那一个猪咋就叫一头猪啊?李木子就说我像一头蠢猪。”

老羊倌儿“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完,老羊倌儿说:“为啥……为啥啊?因为羊有犄角猪没有犄角啊。”

柴小树说:“哦,我知道了。

柴小树又说:“不对呀。杨爷爷,羊也有不长犄角的秃羊啊,怎么就不是一头羊是一只羊呢?”

老羊倌儿说:“这个、这个、这个吗?他马拉巴子,我也说不好了。”

老羊倌儿又“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掏出烟袋和烟口袋,在烟锅里装满旱烟末,点着火,坐在山坡上吧嗒吧嗒抽起旱烟袋。柴小树接着数羊:“一只羊、二只羊、三只羊……八只羊。杨爷爷,八只羊下来是几只羊?”

老羊倌儿说:“八只羊下来是九只羊。这傻小子,哈哈、哈哈哈……”

柴小树还接着数羊:“一只羊、二只羊、三只羊……九只羊。杨爷爷、杨爷爷,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八下来是九,我今年八岁,过年九岁,过年我九岁,九岁了。我长大喽、长大喽,哈哈……杨爷爷,那九只下来呢?”

老羊倌儿说:“十只,十只羊啊。哈哈哈哈……”

老羊倌儿叼在嘴里的旱烟袋掉在地上了。

柴小树又接着数羊:“一只羊、二只羊、三只羊……十只羊。杨爷爷、杨爷爷,我数到十只了,我能数到十只羊了。”

柴小树笑着,一下子蹦起来老高。

老羊倌儿见柴小树数羊数得高兴,就对柴小树说:“小树,你一个人在这儿数吧,好好数,争取三天内数到一百只羊。羊“跑青”了,我去圈一下,要不一会儿该跑远了。”

柴小树答应完接着数羊。老羊倌儿嘴里吆喝着,向山坡子上面走去了。

羊群该回家的时候,老羊倌儿把一个一直就背在背后的大葫芦头拿下来,嘴里边吆喝边用木棍儿敲打起来,随着“梆梆梆梆”的声响,先是近的、再是远的、再远的,后来,连那些散落在最远处的羊都朝着老羊倌儿身边聚过来。老羊倌儿拔下插在葫芦头嘴儿上面的木头塞儿,挑一片比较密实的青草,找来一个松树枝,把装在里面的盐水一点点洒在松树枝上面,再一下下甩到青草上面去,羊群就蜂拥着一下子遮住了那一片青草。等到羊群把那一片青草连同下面的土皮都啃舔干净,老羊倌儿让柴小树走在前面,自己在后面吆喝着羊群回家去了。

刚才的一切,柴小树都看呆了。现在,柴小树走在羊群的最前面,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广播喇叭中说的评书里面的先锋官,后面的羊都是自己的兵,真是自豪。

柴小树挺起小胸脯儿,向山坡下面走去。

后上回家吃饭时,柴小树对妈说:“妈、妈、妈、妈,我放的羊有老些只呢。”

柴小树他妈说:“有多少只?”

柴小树说:“有十多只。十只后面我就数不过了。反正比十只还多,多好多啊。”

柴小树他妈笑了,接着叹口气,说:“树儿啊,吃粥吧!”

“哎,吃粥了。”

柴小树答应着开始喝粥。

自从柴大树死后,家里的工分儿挣得少了,粮食也就分得少了。柴大树死时发送人的一切东西都是村庄里人们凑来的,连棺材都是借来的。家里欠了过多的人情,柴小树他妈就省吃俭用,遇到哪家有了困难就拿出一点儿,帮一下顺便还个人情。柴小树他妈知道儿子肚子大能吃,每次做粥总会在粥锅里多加上一瓢凉水。粥很稀,没有菜,桌子上只有一蝶儿用萝卜缨儿淹成的咸菜,里面的萝卜樱儿有些都是黄色的,都是柴小树他妈秋天的时候,在生产队已经出过萝卜的地里捡来的,是被出萝卜的人仍掉的。柴小树喝半碗粥夹一口咸菜吃,萝卜缨儿淹成的咸菜真咸啊,柴小树就着咸菜很快就把四大碗稀粥喝下去了。柴小树放下粥碗,拿两个手背子擦擦嘴,起来站在炕上晃了晃身子,刚刚喝下去的稀粥就在肚子里面晃荡,肚子里面就发出“桄榔、桄榔”的响声。柴小树说:“妈,我吃饱了。你听到了吗,我吃的肚子里都晃荡了,还一晃荡就响。”

妈看着儿子,眼圈儿就红了,差点儿就掉出眼泪,不说什么,只是对着儿子一个劲儿点头。柴小树又说:“妈,我真的吃饱了。我走了,我找秋叶玩去了。”

柴小树跳下炕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柴小树他妈眼泪掉出来了——儿子放羊后开朗了好像也懂事了。


3


秋叶是柴小树邻居家的闺女,和柴小树岁数一般大。过完年大队的小学校里开学时就去小学校里读书了,和李木子在一个班级里。柴小树还没走进邻居家的院子就高喊:“秋叶——秋叶——快出了——”

秋叶答应着,从屋子里跑出来了。柴小树说:“秋叶,你明天上学校时告诉李木子让他星期天儿来找我。”

秋叶说:“来找你干啥啊?”

柴小树说:“我要告诉他我当了羊倌儿,生产队的羊倌儿。我管着好多只羊呢,比十只还要多好多呢。”

秋叶说:“多多少?”

柴小树说:“多好多,就是好多。反正是多,比你们学校的学生都加在一起还要多。”

秋叶“嘎嘎嘎嘎”地笑了,说:“柴小树,你说我们学校的学生都是羊吗?”

柴小树赶紧说:“没有,我没说。我是说个数比你们学校的学生多。”

秋叶又“嘎嘎嘎嘎”地笑了,笑完了才说:“好,我知道了,我明个儿就告诉他。”

星期天的时候,李木子来找柴小树,秋叶也来了。他们和柴小树一起往庄前的山坡子上面赶羊群,老羊倌儿背着那个大葫芦头走在后面看着他们赶羊群,边走边吧嗒旱烟袋。等到羊群在山坡上面散开,羊都啃起山坡上面的青草,柴小树他们就在山坡上面坐下来了。柴小树看着满山坡的羊,心里很自豪。柴小树说:“李木子,我现在是羊倌儿,这些羊比你们学校里的学生加起来都多,它们全都归我管,它们都得听我的。它们都是我的兵,我现在比你们的校长官儿还大。”

李木子看看散在满山坡子上面的羊群,两眼盯着柴小树,说:“吹牛?它们都听你的?羊能听懂人话?还都是你的兵!哼!”

柴小树说:“李木子,你不信?我现在让它们过来它们就都过来。”

李木子说:“不信。”

柴小树说:“你真不信?”

李木子说:“真不信。我就是不信,怎么着吧?”

柴小树脸憋得通红,说:“那咱俩噶东儿,不信你看着,我让它们来它们都来。”

李木子说:“噶就噶,你说噶啥的?谁怕谁啊。哼!”

柴小树想了想,说:“一个黏豆包,就噶一个黏豆包。你噶输了你家再吃黏豆包时,你偷一个黏豆包给我;我嘎输了我家吃黏豆包时,我留一个给你。不许耍赖,谁都不许耍赖。”

李木子说:“好,我不耍赖,你也不许耍赖,一个太少,就噶两个,两个黏豆包。我不用偷,我就跟我妈要,我嘎输了,我妈准给。”

柴小树说:“两个,两个就两个。我噶输了,我不用跟我妈要,我妈都给,准给。”

柴小树又对秋叶说:“秋叶,你来见证,你给我们俩当中间人。我噶赢了分一个黏豆包给你吃。”

李木子看了看秋叶,也说:“我……我……我噶赢了……也分一个给你。”

秋叶红了脸,看了看李木子,又看着柴小树,说:“我不要你们的黏豆包,我给你们见证。”

柴小树和李木子两个人同时站起来,一起说:“好。我们拉钩。”说着,两个人同时伸出右手,攥紧拳头后又伸出小拇指勾在一起,来回拉着,同时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小狗,谁变谁爬着走,爬着走。哼!”

老羊倌儿一直坐在边上,一边吧嗒着旱烟袋,一边看着乱哄哄的几个孩子笑。这时,老羊倌儿抬起一只脚,“梆梆梆”几下在鞋底子上面磕掉烟灰,站起身走过来,拿下背在身后的大葫芦递到柴小树的手里。柴小树接过葫芦,在山坡上找到一根小木棍儿,学着老羊倌儿的样子,“梆梆梆梆”地在葫芦上面敲打着,一边敲打一边嘴里吆喝:“吆——吆——下来——吆——吆——下来——”那些远近的羊都朝着柴小树的身边聚过来,一会儿,整个羊群都来了。秋叶和李木子都看傻了,两个人都瞪圆了眼睛。看着、看着,李木子高喊:“不算、不算,柴小树你耍赖,你耍赖。

不等柴小树说话,秋叶对李木子说:“李木子,你不许耍赖,柴小树噶赢了,你噶输了。柴小树当初没说用什么办法,只说让它们过来它们就都过来。现在羊都过来了,柴小树赢了,你输了。你耍赖说话不算数,我以后不跟你玩儿。哼!”

李木子看看秋叶认真的样子,没办法,只好说:“输就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两个黏豆包吗,我给、我给,还不行吗。哼!”

老羊倌儿“哈哈”大笑,笑过,老羊倌儿说:“这就对喽,人吗,就是要说话算话。”

老羊倌儿说完,向周围看了看,朝着山坡上面一片被羊啃过的还算密实的青草走去,又像先前一样,找来一个松树枝,拔下葫芦嘴儿上面的木塞儿,把装在里面的盐水一点点洒在松树枝上面,再一下下甩到青草上面去,羊群就又蜂拥着一下子遮住了那一片青草啃起来。老羊倌儿晃了晃葫芦,把木塞儿塞上,背在身后。柴小树说:“杨爷爷,你现在把盐水给羊吃了,我们回家时拿啥招呼羊啊?”

老羊倌儿说:“我留了一些还在葫芦里面。再说了,如果这回你不给羊吃盐水,羊会以为你瞎掰它,下回就不灵喽。”

老羊倌儿说完,又“哈哈哈哈”地笑了,对面的山谷那里有了回音。

春天不见了末梢子,已入了夏,天已经热了。又是一个星期天,李木子又来山坡上找柴小树,又叫来了秋叶。

庄前的山坡子上面有一片小松树,不是人栽种的,说是鸟儿叼在嘴里的松子儿掉到地上,发芽儿长的,越长越多,后来成了片,虽说年头儿长了,可总也长不大,还干干巴巴的,看着可怜。没了春三月,羊就不再“跑青”,都扎在山坡上吃草,半天下来也挪动不了多远,放羊人就不再用满山追着羊跑。老羊倌儿就满山坡子去採能吃的野菜,柴小树在松树下歇过凉就在小松树林子里找鸟窝想掏鸟蛋。李木子大老远就喊:“柴小树——柴小树——我们来了。”

“在这儿。”柴小树一边答应已经从小松树林子里走出来。李木子还没跑到跟前,又高喊:“柴小树,上回我噶输了,我认了,黏豆包等我们家吃了我准给你。这回我跟你比,看谁输谁赢。你敢不?”

柴小树说:“比啥?”

李木子说:“写字,比写字。”

李木子说完,已经跑到柴小树跟前。柴小树听李木子说要和他比写字,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两眼瞪直了看李木子。

刚刚跑到跟前的秋叶喘着气对柴小树说:“柴小树,不和他比。”又对李木子说:“李木子,你欺负人,你欺负柴小树没去上学,你欺负柴小树不会写字。不跟你玩儿了,不理你了。哼!”

听秋叶说不跟自己玩儿、又怕秋叶以后真的不理自己,李木子说:“不比就不比。哼!放羊有啥好。我妈说了,放羊没出息。我妈还说,让我好好上学,说我要是不好好上学,就让我跟柴小树一样,也去放羊。我好好上学就让我去上大学,上完大学,让我搬到县城里去住,给我娶县城里姑娘当媳妇。哼!”

听李木子说放羊没出息,柴小树憋红着脸说:“放羊怎么了?放羊怎么了?哼!我……我……?”

这时,正好有一架飞机屁股后面拖着一道白烟在天上飞过。柴小树仰着头看着由南向北飞去的飞机,说:“我……我……长大了开飞机,我开飞机,哼!我……我……娶秋叶当媳妇……”

秋叶愣愣的看柴小树。李木子说:“你长大了开不上飞机。你们家穷,你们家买不起飞机,秋叶也不给你当媳妇。哼!”

柴小树的脸憋得更红,看了看李木子,对秋叶说:“秋叶,你说,你长大了当我媳妇不?”

柴小树说完,用央求的眼神看着秋叶。秋叶的脸红了,也看了看李木子,对柴小树点了点头。

柴小树一蹦老高,对李木子喊:“看,秋叶都答应了。你还有啥话说。哼!”

李木子也憋红了脸,高喊:“柴小树,有啥了不起,反正我们家好,你们家不好,我有爹,你没爹。”

柴小树红了眼,指着李木子的鼻子说:“李木子,你再说,我对你不客气。”

李木子跳着脚说:“就说,就说。没爹,没爹。怎么着吧?”

柴小树猛地扑过来抱住李木子,两个人倒在山坡上,滚动着,厮打起来……

秋叶高喊:“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秋叶蹲在山坡上,两只手捂住脸哭起来……


4


柴小树生了一肚子气,没吃晚饭就睡了。

天上的月亮很大很圆很亮,满天的星星都躲到月亮的背后去了。月光洒满地,地上都是银子。柴小树去捡地上面的银子,怎么都抓不住。

老羊倌儿走进柴小树家的屋子,背后背着那个大葫芦。老羊倌儿把葫芦从背后拿下来,拔掉葫芦嘴儿上的木塞儿,高粱和黄豆顺着葫芦嘴儿流出来,在炕上面聚成了堆儿。老羊倌儿说:“都是饲料粮,让那些牲口们少吃一口,匀出来给你和小树先添添肚子,等过一阵儿我再送来。”

看着堆在炕上面的高粱和黄豆,柴小树他妈满脸惊慌,说:“别……别……别这样……他太爷爷,让旁人看见会说闲话的。再者说,我们……我们差着辈分。”

老羊倌儿说:“放心吧,我只是心疼你娘两个,我不会强求你怎么着的。”

老羊倌儿走了,临出门的时候又说:“这该死的辈分……”

老羊倌儿好像又回来了。

柴小树心想:我就要有爹了。不,我有爹了。我爹就是老羊倌儿。要不老羊倌儿怎么会把生产队的饲料粮偷偷地送到我们家里来。柴小树又想:我明天一定要去告诉李木子,我有爹了。我爹就是老羊倌儿。

月亮落了,太阳升起来。满地的银子都不见了,地上洒满金子。

小型飞机在金子上面划过腾空而起,在天上飞,一块块云彩都在下面。柴小树长大了,他开着飞机,身边坐着新娘子秋叶,他和秋叶都穿着大红的衣服。妈和老羊倌儿坐在后面,妈和老羊倌儿都穿着崭新的棉衣棉裤,也都是大红色的。老羊倌儿抱住柴小树他妈亲热,柴小树他妈推搡着老羊倌儿,说:“别……别……我不要你的粮食,别这样,让孩子看到不好……”

飞机在天上飞。透过云彩的缝隙,柴小树看到下面有村庄、有树木、有一座座山,山坡子上面有羊群。

“羊群,羊群……”

柴小树指着山坡上面的羊群高喊。柴小树看着山坡上面的羊群,看着、看着,柴小树笑了:“哈哈哈……李木子,你也有今天啊,让你小子不好好上学,看,放羊了吧。看你还敢不敢说放羊没出息。哈哈哈哈……”

柴小树看到李木子正在山坡上面追赶羊群。

飞机在天上飞。柴小树开着飞机向县城飞,飞机飞着,柴小树不知道县城在哪里,他没有去过县城。飞着、飞着,飞机钻到一块云彩里面去了,周围一片黑暗。

柴小树拼命挣扎着、高喊着……

“树儿,树儿,日头都照屁股了,起来,快起来,撒羊去了,你太爷爷在等你,都晚了。”柴小树他妈叫柴小树。

飞机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了……

柴小树醒了。柴小树看到炕上有几粒儿高粱和黄豆。

 

打谷场边上的小草屋

 

1


四十年前,太阳沟这村庄里的人要想活着只能种地。种地——那就种吧。于是,生产队长喊:“种地的走喽。”太阳沟人就都跟着去种地。

太阳沟地处深山,没有几块好地、平地,大多都是山坡地,只在村庄周边有那么五六块好地、平地,地块都不大。生产队长说,北山坡上朝阳,得晒,庄稼熟的早,就种谷子吧。北山坡上就种了谷子。生产队长又说,南山坡上土厚,地壮,庄稼收成好,就种黄豆吧。南山坡上就中了黄豆。生产队长还说,剩下的好地、平地都种高粱、棒子,高粱、棒子才能增产。剩下的好地、平地就都种了高粱和棒子。也有两块平地例外,就是庄西和庄东的两块平地,两块平地轮番种谷子,谷子熟的早,到白露就能割谷,割了谷,腾出地来好做场。种谷子的地又怕重茬,才拿庄西和庄东的两块平地轮番钟。这样,太阳沟的打谷场今年在庄西,明年就在庄东。不管打谷场在庄西还是在庄东,打谷场边上都有一间小草屋,生产队长让搭,太阳沟人就搭了,给看场的人住的。看场的人看的不是场,是场上面的谷子、黄豆,还有高粱和棒子。谷子、黄豆,还有高粱和棒子都没长腿儿,它们都不会自己跑掉。其实它们都不用看。看场的人看的是人,看太阳沟人,也看太阳沟村庄相邻村庄的人,反正是夜里想来的人,都看。要不真会有人来偷——偷谷子、偷黄豆、偷高粱和棒子,连谷草都偷。人都穷啊,粮食不够吃,还没有钱花。一旦得手,偷了谷子、黄豆、高粱和棒子拿家里去吃,偷了谷草连夜挑着去三十里地以外卖了,一挑子谷草能得块八毛钱儿呢,块八毛钱儿能买几包洋火和好几斤咸盐啊!


2


白露刚到,太阳沟庄西平地里的谷子割了——都割倒了。割倒的谷子捆成捆,捆捆都被垛到了地边上。生产队长说:“做场了。”人们拿镐刨掉地里的谷茬子,用耙子把地搂干净,平整好,一辆辆手推车一字排开,从黄土坑里推来黄土,在平平的地上面撒了一层黄土,晚上,一桶桶水挑过来,一瓢飘泼在上面。一夜过去,黄土被水浸透了,和下面的土层连在一起。早晨,黄土表面的水风干了,人走上去正好不沾鞋底子。闲了快一年的立在地边上的石头碌碡又被放倒,在上面按了框,上了套的毛驴子拉着碌碡在上面碾压,不断地碾压。经过差不多一天的碾压,不断在上面撒谷壳子,谷壳子是上一年留下来的,放在生产队的库房里。打谷场做好了,拿扫帚扫去浮在上面的谷壳子,打谷场的表面平平的、光光的,黑黄透亮。

生产队长喊太阳沟的二串子木匠獠牙李,让他带人在打谷场的北边上搭小草屋,獠牙李就带几个人搭小草屋。獠牙李先带几个人去山上砍来松树,捡出四根又粗又直的松木比比一人高,獠牙李拿锯子锯断了,几个人挖坑埋好四棵木桩子,四面绑上了横梁,木桩子有一节埋在地里了,立在地上面的就比人矮了,横梁也就比人矮了,只有人的肩膀头子高。几个人都看獠牙李,像是在说:“獠牙李,是你锯断的,矮了,不愿我们。”獠牙李也看他们,看过眨眨眼,笑了,露出左右两颗大龅牙,说:“反正矮了,有多大关系,进去出来时猫腰就好了吗。”听了獠牙李的话,人们又开始在横梁上面用草绳子绑屋架子。遇到长的木头,要锯断,几个人都等獠牙李来锯,他们说:“你是木匠,你来锯。”獠牙李也不推辞,就一次次地锯木头。屋架子也绑好了,是人字形的。獠牙李又带人在顶上铺满谷草,四面也围上谷草,都拿草绳子拴住了,只在面朝打谷场的一面留了一个小门儿。最后,人们一起在小草屋里面的地上铺满厚厚的谷草,一个里面两米多见方的小草屋总算完工了。还有人在小门儿上面挂了用谷草和草绳子扎成的门帘子,从一面掀起来,人就可以钻进去。

小草屋搭好了,生产队长过来验收。生产队长看了看,说:“还挂个门帘子,要在里面睡觉吗?”走到小门儿跟前,摘下门帘子扔到一边去了,他拿已经驼了后背的肩膀头子比了比,猫下腰钻进去了,生产队长在里面转了一圈儿,钻出来了。生产队长拿两只老得有些小了的眼睛看了獠牙李一会儿,“哈哈哈”地笑了,说:“獠牙李,今年秋天你就看场吧,每天黑间好进进出出多钻几回,一个秋天下来,你的后背也和我一样驼了。”生产队长又说:“每天黑间庄里每一家轮班儿出一个人和你搭伙看。看住了,要不让人偷了粮食去,我可扣你工分儿,连这回你锯短了木头的事儿一起扣。记住了,我可真扣,啊。”

“好好好……是是是……队长放心,你放心吧,看住,我一定看住了。”獠牙李满口答应,当天就把被窝卷儿抱到打谷场上,夜里就住到打谷场边上的小草屋里面去了。


3


打谷场上面的谷子和黄豆一天天多了,后来打谷场上面又有了高粱和棒子,也越聚越多。地里的庄稼都熟了。

獠牙李每天黑间里在打谷场上的小草屋里看场,轮流着每天都有一户人家来人和獠牙李搭伙看场。说是来搭伙看场,其实也是来看着獠牙李的,太阳沟人心里都明白,都来防着獠牙李监守自盗。太阳沟一共有三十多户人家,从到白露做场开始打场,到立冬的时候完场,中间有两个月时间,这样算下来每户人家得轮两回。王二姑是个寡妇,早年死了老爷们儿后家里就没有了男人,一家子就她和两个闺女岁岁和月月,岁岁二十三岁,月月也十九岁了。虽说家里都是女人,可女人也得吃饭啊,要吃饭就要分粮食,要分粮食就得到生产队里去干活。既然是大家轮班看场,那就看吧。生产队长为了照顾王二姑一家,就把他们一家轮在最后面,也许到不了立冬就完场了呢,女人家家的,就少看一班儿吧。轮到王二姑家那天,来看场的是王二姑的小闺女月月。

天上没有云彩,一块儿都没有。星星都在天上,像一只只眼睛盯着地下看。一只只眼睛看着深山、看着深山里面的太阳沟、看着太阳沟庄西的打谷场,也看打谷场边上的小草屋。看着,有几只眼睛还眨了眨。不远处的山里有夜鸟叫了几声,听着挺瘆人的,一会儿又不叫了。以前来轮班儿的都是男人,都钻到獠牙李的被窝里和他躺一起,抽着老旱烟聊天,怕着火烧着小草屋,烟头都扔在白天场上用来收粮食的铁笸箩里,烟灰也弹在里面,困了就睡。时间长了,铺在地下的谷草干了,越睡越热乎。月月是个大闺女,自然不能和獠牙李躺在一起睡,两个人都坐着。月月就坐在小草屋的门口儿,脸朝外面看天上的星星,像是在看哪一颗最大、哪一颗最亮,又像是等着哪一颗星星从天上掉下来。獠牙李靠在被窝卷儿上,在黑暗中看月月的后背和后脑勺,獠牙李想跟月月说话,就干咳了几声,见月月没答声,獠牙李说:“月月,你在看啥?”

“没看啥。”月月没回头,接着看星星。

獠牙李说:“有啥好看的,不就是星星吗,天上多着是了,又不能当饭吃。”

“说话也不能当饭吃,你还说话做啥?”月月看着星星说。

獠牙李说:“人长嘴不就是说话的吗,我为啥不说话?”

“你长嘴光留着说话吗?”月月生气了,在黑暗中喘着粗气。

“还……还能亲嘴儿。”獠牙李说完笑了。月月听着肉麻。

“你欺负我,不搭理你了,你也别跟我说话了。”月月低下头,不再看星星。

獠牙李见月月真的生气了,也不说话了,摸黑卷起老旱烟。一卷老旱烟抽完,獠牙李又说:“月月,你去拿棒子吧,拿别的粮食也行。”

“我拿粮食做啥?”月月回过头,看黑暗中的獠牙李。

獠牙李说:“拿你们家里去。”

“你想做啥?”月月一下子转过身来,紧紧盯着黑暗中的獠牙李。

“我想摸摸你。我今年都二十五了,活了这么大,我还从来都没有摸过女人。你去拿吧,你让我摸摸奶子就行。”獠牙李边说边往月月跟前凑过来。

月月猛地站起身,脑袋一下子撞在小草屋门口儿的横梁上了。月月不顾疼痛,猫下腰,钻出小草屋,在黑暗中跑了。

不远处山里,夜鸟又叫了……


4


还没到半夜,岁岁来了。獠牙李正靠在被窝卷儿上抽烟,黑暗中听到有人走来,獠牙李以为是月月又回来了,就说:“月月,你别生气,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啊。”

“你说了,可是你什么都说了。”岁岁说着话,人已经钻进小草屋里来了。听到说话的是岁岁,獠牙李吓了一大跳。岁岁伶牙俐齿,敢说敢干,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尤其岁岁爱占点小便宜在太阳沟也是小有名气的。

獠牙李镇定了一下,把还没抽完的半卷老旱烟在铁笸箩里掐灭,对着岁岁说:“我……我和月月闹着玩着,我……我什么都没干。”

“我呸,你还闹着玩,你还想干什么。獠牙李,你个猪嘴獠牙的东西,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模样,你也敢欺负我妹妹,看我今儿个饶了你。”岁岁的声音顺着小草屋的小门儿,传到打谷场上去了。

在伶牙俐齿的岁岁面前,獠牙李彻底怂了,有气无力地说:“那……那……那你说咋办吧。”

“咋办,明儿个我把你送公社去,告你强奸我妹妹,让你蹲大牢。”岁岁话说得干干脆脆。

獠牙李赶紧摸黑跪在草上,磕头捣蒜地对岁岁说:“别……别……别,你别着,姑奶奶,姑奶奶,我求你……求你了,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不敢了,求你,求你了,我……我还没娶媳妇呢……”

岁岁笑了,打断獠牙李说:“看你那狗熊样儿,还摸奶子,你敢吗?”

獠牙李赶紧连声说:“不敢,不敢,我不敢。”

岁岁又笑了一声,说:“别害怕了,死罪饶过,活罪不免,不送公社,也不告你了,但是我得罚你。”

“咋罚?咋罚?你说。”獠牙李赶紧说。

“咋罚?咋罚你说。我罚你钱,你有吗?你说吧,咋罚?罚啥?”

“你等着,你就在这儿看场吧,我让你满意,我准让你满意,准满意。”獠牙李说完,不等岁岁再说什么,站起来钻出小草屋,径直向着场上不远处白天刚刚打下来的高粱堆走去。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獠牙李回来了。獠牙李喘着粗气对岁岁说:“岁……岁岁,我……我刚才给你家……家扛了一袋子高粱,放……放在你家当院了。满满一袋子。”

“你哪来的袋子?”岁岁问。

獠牙李深吸一口气,说:“我从大队修水库的工地拿来的,装水泥的,藏在谷草里了。”

“哈哈哈,想不到你还早有准备啊。再给我扛一袋子。”岁岁说。

獠牙李愣了一下,说:“没有袋子了。”

岁岁冷笑一声,说:“再扛一袋子,回来我让你摸奶子,两个都让你摸。有吗?还有袋子吗?”

“有,还有,有有有。”獠牙李连声说。说完,又径直向着不远处的高粱堆走去。

又过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獠牙李喘着粗气回来了。岁岁不见了。獠牙李咬咬牙,对着黑暗说:“好你个骚货,敢耍老子,早晚有一天老子让你后悔。”


5


立冬还没到,太阳沟真的就完场了。

在部队当了五年兵的吴宝华复员回来了。吴宝华是新中国太阳沟村庄里第一个出去当兵的人,也是第一个复员回来的人。

秋收完了,场打完了,粮食该分的大家拿走了,该留的都入库了,用太阳沟人的话说叫“地了场光”,像往年一样,辛苦了大半年的太阳沟人又聚在一起“吃秋膘”了。“吃秋膘”就是生产队里的所有劳动力,不论男女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喝一顿酒。王二姑和岁岁、月月一家娘三个手脚利落,家里干净,屋子又大,炕上地下能同时摆五六张桌子,几十口子人吃饭都不显挤,一直以来,太阳沟生产队里不管上上下下来了什么人,都是安排在王二姑家里招待,大家“吃秋膘”的地点自然也在王二姑家里。五六桌子人聚在王二姑家的屋子里,王二姑和岁岁、月月娘儿三个里里外外地忙活着。萝卜丝熬豆腐在大锅里,用大号的海碗吃没了就盛,生产队长特意派人去镇里的集市上割来了猪肉,又买来了宽粉,宽粉条子炖猪肉,每一桌上也都有两大海碗,散装的白酒装满两只水桶,劣质归劣质,但能往饱了喝。大家吃吃喝喝,真是热闹。酒喝得高兴,生产队长看了看同坐一桌的吴宝华,对着满屋子里的人们说:“老少爷们儿们,今天大家伙儿都高兴,我也高兴,大家伙儿听一下,我跟大家伙儿说一件事儿。”大家都停下吃喝,看着生产队长,生产队长接着说:“感谢大家伙儿信任我,让我当了多年的生产队长,如今我老了,干不动了。现在宝华回来了,这些年他在外面当兵,见了世面,从今儿个开始,这个生产队长就让宝华当吧,让他领着大家伙儿干吧,准能干好。大家伙说,行不?”

生产队长说完,满屋子的人都没有准备,都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有人醒过神来,说:“行,好。”接下来,大家都说:“行,好,好好。”

吴宝华想张嘴说什么,生产队长摆摆手拦住他,说:“宝华,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推辞。我问你,你不愿意领着大家伙儿干吗?你想辜负大家伙儿对你的信任吗?”

吴宝华说:“不是。我……”

不等吴宝华说下去,生产队长又打断他说:“不是就好,那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从今儿个开始你就是我们太阳沟的生产队长了,以后你就好好领着大家伙儿干吧。”生产队长又对满屋子的人说:“老少爷们儿们,从今儿个开始,宝华就是我们太阳沟生产队的队长了,我们大家共同敬宝华一杯酒吧。来,干。”

屋子里的人们举起酒碗,跟着说:“干,干,干。”

生产队长最后拍板儿说:“好。这件事儿就这样定了。大家伙儿接着喝酒。”

大家接着吃菜喝酒。獠牙李端着酒碗凑到吴宝华跟前,獠牙李对吴宝华说:“兄弟,你一回来就当了生产队长,你当官儿了,哥哥我敬你。”说完,把碗里的酒都喝下去。吴宝华赶紧站起来,也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獠牙李见吴宝华碗里的酒没喝干净,就说:“兄弟,我敬你的酒,我都干了,你怎么不干那,你难道是想留着到娶媳妇时再干吗?”

听獠牙李这样说,满屋子里的人都大笑起来。趁着高兴,村庄里最爱开玩笑的瞎掰架子也凑过来说:“真的,宝华兄弟,你多前儿娶媳妇啊?娶媳妇请我们喝酒不?不请不让你入洞房啊。”

“哈哈……哈哈哈……”满屋子里都是笑声。

吴宝华有些不好意思,本来喝了酒都不红的脸,现在都憋红了。看了看瞎掰架子,又看了看大家,说:“还早,还早,早着那。还没有呢。”

这时正好赶上月月端着一碗萝卜丝熬豆腐进来给桌子上添菜,瞎掰架子就说:“怎么没有,有,有啊,这不是现成的来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满屋子里的笑声更大了。月月的脸通红通红,就要放到桌子上面的菜碗差点儿掉到地上,坐在边上的人伸手接住了。月月“哎呦”一声,捂着脸跑出去了。

正要给已经吃上饭的一桌妇女劳力添饭的岁岁,两只手各端着一碗高粱米饭走进屋子里来,看到妹妹捂着脸跑出去了,就问:“咋了?

瞎掰架子说:“我们想让月月给宝华兄弟做媳妇,月月不同意。”

岁岁笑了。瞎掰架子看着岁岁,两只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了几圈,说:“唉,错了,错了,全错了。在这,在这,这才是,这才是宝华的媳妇啊。”

满屋子里的人都不笑了,都瞪着眼睛看岁岁。人们似乎都在等着看,看一贯厉害的岁岁怎么收拾瞎掰架子。

岁岁走到屋子最里面,把手里的两碗高粱米饭放在妇女劳力的桌子上,在围裙上面擦擦手,走到吴宝华他们这一桌子跟前,看着瞎掰架子,说:“真的吗?你没瞎掰吧?”

瞎掰架子傻眼了。岁岁又说:“今儿个你当着庄里大家伙儿的面儿把宝华叫答应了,我就是他的媳妇了,还有,我马上陪你喝酒,我们俩每人一大碗。咋样?”

瞎掰架子站在那里更傻眼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脸一下子也涨红了。脸憋得更红了的吴宝华,低着头在板凳上面坐下来不说话了。站在旁边的獠牙李脸色很难看,端着碗退回到自己刚才坐的那一桌去了。

“哈哈……”生产队长一声大笑,站起来看看大家,说:“让我来说两句儿,这件事玩笑归玩笑,在我看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俗语说的好,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现在这宝华和岁岁是一个还没娶,另一个也没嫁,两个人不敢说是郎才女貌,也算是般配,如果能成,有啥不好。既然岁岁都这样说了,如不嫌弃,我今儿个就做一个省劲儿的媒婆,到时也好喝杯喜酒。老少爷们儿们,好不?”

“好。”屋子里的人高声应和。

生产队长看着吴宝华说:“宝华,你同意吗?”

吴宝华抬起头,看了一眼岁岁,岁岁也看着他,两只眼睛里满是期待又隐含着一丝不安。岁岁见吴宝华看她,就说:“吴宝华,队长问你话呢,你不说话你看我做啥?”

生产队长也说:“就是,我和你说话,你看她做啥?你说。”

吴宝华说:“你们都说了,还让我说做啥?我还有啥好说的。”

看吴宝华这样说话,屋子里的人有些愣怔,都看吴宝华,又看岁岁。“噗嗤”一声,岁岁笑了,屋子里的人都笑了。瞎掰架子又起哄说:“怎么?吴宝华,难道你不愿意吗?你不愿意我可说媒,把岁岁说给旁人了。”

吴宝华赶紧说:“不……不是,不是……”吴宝华不说了,两眼直盯着在另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他爹看。人们这才注意到,吴宝华他爹坐在那里,一直没说话,只是看着这一切。

“哈哈……”生产队长又笑了,说:“真是的,咋把这角色给忘了,角儿在这,怎么不说话啊。宝华他爹,就看你的了,你快表个态。”

见生产队长让自己表态,吴宝华他爹才说:“我有啥可说的,王二姑……”

“我愿意,一百个愿意。”王二姑说着话一脚迈进屋子里来。

生产队长一拍桌子说:“好,成了,这件事儿就这样了,定了。”

“吴宝华又当官儿又娶媳妇,双喜临门了。”满屋子里的人都吵嚷着。

獠牙李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6


几天后,吴宝华和岁岁两家人坐到一起,他们真叫来了老生产队长就算是媒人,老生产队长也愿意做这个省事儿的媒人。他们商定,要给吴宝华和岁岁两个人定亲。

第二天是个逢双的日子,两家人在吴宝华家里吃定亲饭,在饭桌上,由作为媒人的老生产队长见证,两家的大人“换盅”,吴宝华和岁岁交换手绢,两个人的婚姻关系就正式确立了。

接下来又一个逢双的日子,吴宝华和他的爹妈一起来到岁岁的家里,在作为媒人的老生产队长的再一次见证下,吴宝华的爹妈向岁岁的家里过了彩礼,接下来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商量吴宝华和岁岁结婚的日期。按照风俗,吴宝华虚岁二十五,正好是本命年,本命年是不能结婚的。明年吴宝华二十六岁,岁岁二十四岁,都过了结婚的年龄。他们的婚期就定在了明年的收秋之前。

两家人都很高兴。吴宝华和岁岁更加高兴。


7


日子过得说快不快,说慢很慢。吴宝华和岁岁终于等到了结婚的日子。

头一天后上,吴宝华一家和他们的亲戚们正在家里忙活,张罗着第二天娶媳妇的事情。

獠牙李在大门口儿叫吴宝华说:“吴宝华你出来一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吴宝华一边答应着,走出院子。吴宝华问獠牙李:“你有啥事?快说,我正忙着呢。喝喜酒明天来。”

獠牙李说:“喜酒?是喜酒吗?不见得吧。”獠牙李说完,冷冷地笑了两声。

吴宝华看着獠牙李,满脸疑惑,说:“你……你啥意思?”

獠牙李看看吴宝华,又冷笑两声,把脸转向别处,说:“啥意思,说出来吓死……不对,说出来气死你。”

吴宝华有些生气,说:“獠牙李,你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再不痛快我走了,我正忙着呢,没工夫听你扯臊。”说完转身就要回院子里去。

獠牙李一把拉住吴宝华,还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说:“好吧,我说,我可是看在我们从小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穷哥们儿份儿上才跟你说的……”

吴宝华打断獠牙李说:“说正经的,别说没用的。快说。”

獠牙李又向周围看了看,把声音压得更低,把嘴凑到吴宝华的耳朵根,说:“跟你说实话吧,岁岁叫我给搂过了。”

“啊——”吴宝华的眼睛瞪得溜圆,直直地看了獠牙李一分钟,过后,吴宝华盯着獠牙李说:“瞎说,我不信,岁岁能看上你?”

獠牙李低下头,眼睛看着自己和吴宝华的脚尖说:“爱信不信,反正我是跟你说了,到时候你……你知道了岁岁不是处女已经是老娘们儿,你别埋怨我。走了,我也没空儿和你瞎耽误工夫。”獠牙李说完,转身就走。

“獠牙李,你给我站住,你把话给我说清楚,要不我跟你没完。”吴宝华高喊着。

獠牙李站住了,转过身来说:“我都跟你说了,你还要我跟你说啥?”

吴宝华说:“你说详细了,到底咋回事?”

獠牙李说:“这可是你个人要听的,不是我愿意说的啊。”

吴宝华说:“快说,别磨叽。”

獠牙李咬着牙,咧咧嘴,露出两个大龅牙,紧跟着一声冷笑,说:“是这回事,头年我看场的时候,岁岁来场里轮班儿,趁我睡着的时候,她偷了两水泥袋子高粱想扛回家里去,让我给抓住了,我问她咋办,她说咋办都中,我就说把她送大队去,她说只要我不送她去大队,也不声张,她愿意把身子给我,说完,她就把我拽到了小草屋里去了。往下的还听吗?”

“不听了,不听了。你给我滚,快滚,滚。”

獠牙李走了,边走边说:“真是的,好心还没好报啊。”


8


那一夜,吴宝华都坐在院子里,呆呆地看满天的星星。他妈说“这孩子,高兴地,都恨不得一时天快亮了。”

天终于亮了,天上的星星都不见了。岁岁和她家里来送亲的队伍围着太阳沟村庄绕了一圈儿,来到吴宝华家的大门口儿。吴宝华的家人和亲戚们都等在门口迎接,岁岁骑在毛驴背上,等着吴宝华抱她下来。吴宝华黑着脸,两只圆眼瞪着岁岁说:“岁岁,你下来到边儿上去,我有话对你说。”

岁岁说:“宝华,有啥话,你先抱我下来,进屋再说。”

吴宝华说:“不,你个人下来,我们到边儿上去说。”

岁岁急了,说:“吴宝华,你抽风了?”

庄里人都围过来看热闹。吴宝华的爹妈走过来,他们推搡着儿子,要吴宝华赶紧把岁岁从毛驴子背上抱下来,亲戚们也都过来跟着劝说。吴宝华把他们一个个推开,对他们说:“你们别管,都别管。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儿,和你们都没有关系。”亲戚们都退到一边儿去了,吴宝华的爹妈站在那里看着儿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吴宝华又对岁岁说:“我没抽风,你个人下来跟我到一边儿去,我有话问你。”

岁岁也瞪圆了眼睛,看着吴宝华说:“不,你有话就在这儿说,当着大家伙儿面说,我听着。”

吴宝华说:“那好,我说了你别后悔。”

岁岁说:“说吧,我没什么后悔的。”

吴宝华说“那好,我说,这婚我不结了。”

在场的人都直了眼睛,大张着嘴呆住了。岁岁圆睁双眼,看着吴宝华说:“吴宝华,你他妈地真是疯了,这婚你说不结就不结了?告诉我,为啥,也让大家伙儿都听听。”

听岁岁说“他妈地”,吴宝华脸都青了,看着围上来的人们说:“好,岁岁,是你逼我的,我说,我他妈地说,大家伙儿听着,今儿个这婚我不结了,岁岁我不要了,是她不值钱,她只值两水泥袋子高粱,两水泥袋子高粱她就把个人的身子卖给獠牙李了,就在看场的小草屋里。獠牙李亲口跟我说的。”

围观的人们嘴张得更大了,都没了声息,好像都不出气儿了。岁岁的眼眶子里一下子聚满了水,她把眼睛睁得更大,怕它们流出来。她看着吴宝华,吴宝华很模糊,只是一个影子。岁岁说:“吴宝华,我问你,我只问你一遍,我说我没有,你信不?”

吴宝华说:“没风不起浪,我不信。”

岁岁抬起头看了一下天,把眼睛眯上了,“刷”地一下,两道子泪水流下来了。岁岁睁开眼睛,从驴背上跳下来,对吴宝华说:“你会后悔的。”说完,飞快地朝着庄外边跑去。有人在后面追赶着,跑到庄外面,岁岁钻进棒子地里不见了。


9


第二天一大早曦,人们在大队刚刚完工的水库里找到了岁岁的尸体。有人说,岁岁应该是在水底沉了一天一夜,才漂上来的。

哭得死去活来的王二姑想叫人把岁岁的尸体抬回去埋了,人死都已经死了,入土为安。月月死活不干,她一定要为姐姐讨回一个公道,还姐姐一个清白。他相信姐姐,姐姐不会做那样的事。月月去公社找了妇联主任,妇联主任就给县里打了电话。还没到晌午,县里的公安就来了,他们带来了法医。法医解剖了岁岁的尸体。法医说,岁岁的处女膜还完好无损,还真正是一个处女。月月蹲在地上痛哭失声,月月抬起头看着天说:“姐姐,我还你清白了。”吴宝华去找獠牙李算账,獠牙李早就不见了踪影。

岁岁的尸体被埋葬了。

吴宝华到岁岁的家里,想去探望王二姑和月月母女。月月在大门口儿截住了吴宝华。月月说:“我姐姐永远不原谅你。我和我妈都不欢迎你。”

吴宝华也要走了,他要离开太阳沟去找獠牙李。有人又说:“这獠牙李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走哪儿哪儿是家,到哪儿去找他啊。”吴宝华走了,他一定要找到獠牙李。


10


这一年,节气来得晚,到了白露,谷子还没成熟。过了几天,谷子才刚刚要晒黄米儿。又过了几天,谷子还是没完全成熟。到了秋分,谷子终于成熟了。有人就说:“该打场了。”太阳沟人就把太阳沟庄东边那块平地里的谷子割倒了,太阳沟人就在那里做场。场做好了,又有人说:“搭一个小草屋吧,好给看场的人住。”太阳沟人就搭了小草屋。小草屋还在打谷场边上。

打谷场上堆满了谷子、黄豆还有高粱和棒子。

黑间里,星星都在天上,到了白日里,星星都不见了。不管黑间还是白日,小草屋都在打谷场边上。刮风了,下雨了。风里、雨里,都在那里……


【编辑:娄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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