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深重的黑夜里独自点亮心灯的人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马启代    阅读次数：16112    发布时间：2013-10-26

 ——李枝能诗歌印象

承诺写这篇小文，一则因为李枝能诗友是一位在贵州大山里坚持教书育人的一名教师，让我这位曾在讲台上站了八年的人感动和羞愧；二则因为他作为当代穿青人的后裔身上可能带有的独特民族文化基因引起了我的兴趣。诚如聂鲁达所说，诗歌是一个民族存在的最高凭证，我也一直认为，诗歌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密码，没有诗歌的民族是没有历史的、也不会有未来。穿青人属于贵州八种未定民族之一，作为一个“未被政府识别”的民族部落，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在黔西北、黔中等山川的深处，形成和保留着有别于其他兄弟民族的独特信仰、服饰及风俗习惯等历史文化，其“庆五显坛”傩戏，连演七天七夜，曾被誉为“中国戏剧的活化石”。据说今天穿青人已近70万，他们虽没有自己的文字，但却口口相传有着许多美丽动人的传说，也孕育了不少让人耳熟能详的诗人，如我知道的杨春明、徐源、陈大道、房小可等。李枝能作为穿青诗人中的一员，他的诗歌就是在高原大风粗粝的打磨和浓郁的民族文化风俗熏染中写成的，他从纳雍一个名叫奢旮寨的偏僻小村庄起步，把对家乡的爱和对艺术的虔诚融为一体，化成点点滴滴的墨迹，忠实地记录着自己的精神成长历程，不停息地歌唱着。所以，我认为他是一位在露水深重的黑夜里独自点亮心灯的人，照耀别人，也照耀自己。因此他宣称，诗是一轮冰清玉洁的明月，可以朗照天空。当然，更可以朗照大地。

在我读到并留下印象的穿青诗人的作品中，好像他们更多地表现出对苦难的审视和对美好的渴望，仿佛他们心中都有一团黑暗的烈焰，笔下的诗句含着悲情和激愤，有着神灵和魔鬼生死格斗的力道，那是觉醒的一代穿青人与命运抗争的文字，他们书写亲情、爱情和高原大风，音色粗犷、开阔，虽不无生涩和粗俗之处，却张扬着饱满的生命活力和坚韧卓绝的精神。这个印象也许是值得讨论的，事实上我对穿青诗人的作品没有全面和宏观的考察，都是随机性的阅读。与李枝能的相识也是偶然和机缘性的，我匆匆翻阅了他发给我的30首诗作，其作品的时间跨度将近三十年，几乎是每年一首的精选，我首先对他这种对待艺术的态度有了触动。要做成事，必有超越常人的心劲，对自己要严，要狠。我想作为教师的李枝能肯定也给自己的学生引导这样的思想，而作为诗人的李枝能又必须这样对待自己以及自己的诗歌。

从诗中可以看出，李枝能诗友是个真性情的汉子，是个具备承担民族心灵史记录者重任的诗人。这些年来，他承受着高原日光的剥蚀，经受着亲情、爱情的洗礼，一步步向高处挺进，他的人生境界和诗歌追求也在一步步提升。他的《纳雍河》是如此写的：

蓬蓬勃勃生长蓬蓬勃勃死去的是如火的芦苇

荒芜的额头干涸的皱纹里再没有一条鱼

那食鱼的鸟群竟都逐波去了么

我静坐于褐色的岸石上

孤独 未老先衰

等待远古冰川期的到来 而今

尧禹已死孔丘已死河水已死了

死了千年死了万年只因生得太早死得太早

巴茅草随时间疯长偷偷渗出记忆

却不能告诉我告诉你一个古老的故事

于是赤足前行吧

走不尽的苍凉黄尘

唱不完单调深沉的乐章

一支古箫一路卵石

迸裂化石中的最后一声驳船

那脚杆很长的候鸟 坦然

掩去我的惶惑如在苍茫间一种默契

纳彝沂木 我的母亲

真想成为诗

让所有日子都能读出韵律……

苍茫中的坚守，孤独中的求索，诗行里滚动着的热血与希冀，扑面而来。仿佛置身高远的旷野，聆听千古的回响和神灵的呼唤，这是只有生活在大山与高原的诗人才有的最本真的抒写，也是他们豪迈精神的证明。近年来，文化的地域性日益受到重视，地域的、民族的在全球化和现代化语境中的重要性被纳入各国的研究课题。就诗歌而言，张桃洲、张清华等诗评家都做过专题文章，近来，李少君先生在《新文学评论》上主持的“地方性诗歌研究”正作系统性的地域扫描。李枝能诗友的其他诗篇如《高原魂》、《高原风》、《高原人》、《高原的回忆》、《纳雍吊水岩》、《威宁，雄性的黔西北高原》、以及《姑箐贡茶》（组诗）等都体现出黔西北高原的独特地域风貌和人文特点，我们从中可以了解穿青人的历史，读懂他们的心灵，也可以领略到他们生存环境的恶劣，感知到他们的《希冀》。而他一首深沉悲沧的《穿青人》不仅具有一定的诗学价值，还有一定的史学和社会学价值，读来令人在荡气回肠的咏叹中无限唏嘘。请看：

他们忍辱负重又没有文字 

却只有烧荒的火

他们没有颂歌 

却只有吟唱鬼神的谣曲

……………………

一个慷慨的穿青长者

他的肺腑里 能掏出

全部颜色
铺就自己 血液和肌肉里

最原始的底色

——选自《穿青人》

此外，入魂入骨的诗写散落在他的每一首诗中：

高原广袤的胸膛闪闪烁烁

随意一声都可能踏着一个灵魂

任意一块石头都是浓缩的史诗

任何一片草叶都足以展成旗帜

——选自《高原魂》

高原风又剽悍又雄劲

爷爷

你是高原上成熟的庄稼

……………………

睡了

田野里留下高原风的鼾声

——选自《高原风》

麻布腰带里轻盈的叮咛

一旦被高原风撩开

春天的每个角落便是家了

——选自《高原人》

这些诗句，写出了穿青人的魂魄、精神和骨头，具有较强的艺术性和通透的生命感受，文字有较强的诗性、内在肌理也很柔韧，具有一定的美学张力。

此外，他写给亲人的诗篇，如《致母亲》、《唱给母亲的歌》、《致重病中的父亲》、《月河，我想你了》、以及《无言的爱》等都是真情之作、血泪之作，常有击痛人心的表达，也提升了李枝能诗歌的境界。如：

你的背就像晒衣绳一样

被生活压驼……

……………………

如果 来世我们还能

做一次选择

母亲 我们想选择你

又不敢选择你

——选自《感恩母亲》

我是一块不会后退的石头

月河，想你的时候

我会让所有的石块

聚合成山

——选自《月河，我想你了》

你的背影

定格成我全部的绿地

我的心居无定所

一生一世

任你紧紧攥在手中宠爱

——选自《无言的爱》

 应当说，这些感悟和表达不仅真切、细腻、感人，还具有一定的魔性魅力，照此路走，枝能会跃上一个更高的境地。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珍惜生命，不断观察思考、勤奋地捕捉诗意的人，在素常的生活中，他总能体味出不同的温情和疼痛。如他在《母亲》中“我今生余痛的残墨”和“夕阳要紧依一种叫做儿女的拐杖”的意象生成，如在《致母亲》中“正把你额皱的诗／一行行细读”的具象化，如在《茶事》中“时间泡在茶杯里／沸腾的血液沿杯壁冲撞并保持距离”的感觉，如在《茶与水》中“你最苦的一滴泪／将是我最甘美的一口茶”的体验等等，都说明李枝能有无可争议的写作天赋和真诚的人生态度。

 正是有了这种良好的积累，他另外描写高原之外的诗篇也时有亮人的语句出来。如在《涅瓦河之夜》中他把忧郁的涅瓦河写成“散发太阳肤香的涅瓦河”，在观赏《牡丹》时会有“如今我骑着白马寺的钟声一路吟啸而来”的奇想，在《观音山》和《鹳雀楼》中他还显露出一定的思辨性，表明诗人哲学思想上的重大变化，这是冲破旧有文化制约的重要拓进，他终于在尘世中醒来，感受到来自精神的高大、开阔和庄严，不仅点亮了心灯，还穿越了茫茫星夜，因为诗人心中一定升起了太阳。因此，作为穿青后裔的诗人，他走出了土地和文化的地域限制，获得了更大的抒情时空，这是真正改变自己和世界的开始。

 三十年选出的这三十首诗不能说都是精品，但对于作者来说一定是重要的，无论对于自己三十年的生存、生命、或者艺术以及精神发展变化的历程。我自己就深有体会，明明知道一些诗艺术上的缺点是明显的，很多诗人朋友或者专业理论工作者都不会选这些诗作为我的代表性作品，但我总觉得它们在我生命中是不可忽略的，绕过了总感到某种心有不甘，甚至我觉得正是这些带着缺陷的作品有着真实的生命温度，与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距离最近。看过李枝能诗友的这些诗后，我也隐约感觉到了他选诗的踌躇和彷徨，似乎照应了我自己选诗时的无奈。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觉得，这些诗也许不是、或者不全是李枝能最好的作品，凭他的历练、刻苦和独特的文化基因传承他应当写出更好的作品，但写作这门行当，又是无法用固定的标准来度量的。对于作者而言，最好的作品或许恰恰就是那些在外人看来还有这样那样的不足的作品，但在其诞生的瞬间记录了作者那时那地的真感受真疼痛，是一个人记忆中不可抹杀的强烈曝光，是精神成长的里程碑。我说这些，是想表明，李枝能在精心筛选后发给我的这组作品，一定传递给我一种隐秘的信息，而这，正是我解读李枝能诗歌艺术的一把钥匙。自然，他的作品与我最初对穿青诗人的印象不尽相同，他在保有生存痛感底色的同时，试图突破生存固有的拘囿，所形成的分行更多属于对生存史的记述，其中包含了对生存区域之外的诗意展望，但这并不影响他成长为一个将来有大进步的诗人，因为说实话，我更愿意把他这三十年在诗歌上的努力看作经验的储备和飞跃的台阶。记得桑恒昌先生说过一句话，他说，没有岩浆的孕育，就出现不了火山，我这些年，正是背负着自我魔变的使命使劲地向深处挖。于此，相信枝能能够神会。

 向大山深处的诗意坚守者表达诚挚的敬意和祝福！

【编辑：付溶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