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与文字的默契关系（外一篇）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夏冰    阅读次数：10833    发布时间：2015-12-24

冷峻表述下，是焦虑的别样呈现，是真实的心理状态。个体的心灵历程和运动状态在文字里得到形象的呈现。这种呈现意味着，个体心灵与文字建立了一种默契，是相互间的利用，是不言而喻的心知肚明。在释放的同时找到文字前行的路径；在文字前行的同时尽情释放。但是这种尽情仅仅止于一种理性的尽情，是完全让我们陌生的一种表述。各种场景，以及居室布置，还有种种人物活动，都直接指向心理层面，尽管扑朔迷离，但是精准，不可怀疑。

法国新小说代表作家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小说《嫉妒》，是实验性很强的一个文本。在面对这样一个文本的同时，你必须自觉拥有一种与常规阅读意义上截然相反的心理准备。你一应熟悉的情节设置、人物塑造等等小说元素，在这里你都找不到。完全是在陌生的情境之下进入的，也就是说，你是异常突兀地闯入了这个领地。进来之后，颇有些茫然无措的意思。

对，角度。叙述角度的新颖别致，构成了这部小说最鲜明的特色。高明之处正在于此。无处不在的摄像机一样的注视与观察，给你以极其强有力的压迫感。某些影视中我们常见的表现方法，在这里得到了不错的运用。那些别具意味的镜头感十足的场景，会唤起你由衷的感知。机位是相对固定的，窗外，门首，百叶窗边，哪个不被人所注意的角落……随便什么地方，都可能安装了这样的一部摄像机。当然，摄像机只是想象，真实存在的，是这个家伙的眼睛，还有他高度运转状态的大脑。他的眼睛跟大脑，形成了一架独一无二的摄像机。随着他机位的变化，他的紧张，焦虑，嫉妒，都在这部摄像机的作用下，充分彰显，让人看到了某种心理的新颖展示，并且在看到的同时，反观自身。

那些字句，给人的疏离感十分明显。理性意味十足。好像某科学家做出的技术报告一样，数据准确，记录翔实，中规中矩，不掺杂任何情感情绪，让人忍不住要怀疑，这还是小说这种文学样式吗？

叙事时间错乱。那些内容前后重叠，彼此交织，相互渗透，给文本笼罩上了一层独有的氛围。你是阅读者，同时也是参与者。你仿佛置身其中。事实上，喘不过气来的是那个暗中注视着一切的家伙，但你也随之喘不上气来了。憋得慌。这样的感觉一次次袭击你。事实上这个家伙并不存在，起码在字面上不存在。他只是被人感觉存在。他的“不在场”与“必在场”形成一个饶有趣味的现象。这样的感知完全是由作者的叙述风格提供的。他那样叙述，你就会觉得，暗中是有个人存在着的。这个人几乎无处不在，他干的是偷窥这样一桩事体，一点不光明磊落，他的嫉妒心理也是在这样的叙述当中流露出来的，作者自己并没提及一个关于嫉妒的字眼，然而你确定无疑地感觉到，这个人在嫉妒。

看去机械的描述，枯燥乏味的那些字句，却犹如被燃着的导火索一样，你始终被这种逼人的氛围所控制，所导引。可以说叙述相对而言比较混乱。混乱的景象让人担心自己跟不上文本的节奏，或者干脆就堕入云里雾里。根本上说，就像是把你丢入太空不管那样，任你随心随意活动，要么自己关上房门啥也不想，要么主动开启思考的机器，和主人公一起进行那令人焦虑的心灵历程。这个阅读的效果是我未曾想到的。一切的物象都真实呈现，真实到近似机械的地步，让人读之愕然，读之惊讶，然后便是舒畅，全身心的舒畅。一种久违的新鲜的阅读感受，充盈了你的心胸。

有很多事情在不动声色中发生，在等待中降临。会给我们带来什么，谁也无法断定。究竟他的妻子阿X与邻居弗兰克发生了什么？文本并没有直截了当的交代，只是靠这个家伙一己的猜想让人心生疑惑。卧室墙上的蜈蚣在他一次次的假想中，最终居然能跑到厨房，床单变成了台布。一切只能是他自己的狐疑不定，他自己的心存疑虑。真相永远遥不可及，未知永远存在，等待成为常态。在等待中冷却焦虑之火，安顿心灵，成为他最迫切的事情，但是谈何容易。

个体内在的焦虑，是一种极具杀伤力的东西。往往不为外人所觉察，但是它既然已经在心灵深处安营扎寨，那么，它就不肯轻易离去。它会无时不刻搅扰你，左右你，影响你，这是令人感同身受的，是能引发深度共鸣的。关注个体心理，或许是我们人世间不可或缺的一项要务？与年代无关，与国界无关。而格里耶的出色就在于，在这样一个不为人所注意的层面上，他通过别具风格的叙述手段，让个体心灵运动与文字达成了某种不可言说却相当默契的协力齐心，给我们铺展了一幅耐人寻味的心灵景观，足够让我们徜徉流连，得到启迪。

图森的独特表达

当我面对《迟疑》这个文本的时候，直觉中意识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在之前所有的阅读经验里，都没有过的一个感觉，就是说，这本书里散发出一股气息，是一种完全迥异于其他书的气息。这个气息与我倒是挺相契，接近，既有一种强烈的陌生感，还有一种生来就有的亲密感。这样一种截然相反的矛盾殊异的感觉，让我在很长时段里感到新奇，并且不解。

尽管是陌生的，但是却自然，入心。有着叫人深深认同的那份自觉。这就带来了亲切感，熟悉感。矛盾的东西如此统一起来，得益于作者较为高明的表达手段。不能说这样的表达所有的人都能接受并喜欢，但是肯定能唤起、激发起，某些志趣相投者的共鸣。其实有人能共鸣也就挺好了，不可能也没必要强求一律，要保证所有的人都喜欢，都能接受。那是不可能的。这也正是《迟疑》这部小说作者图森成为上世纪现代实验小说代表人物之一的原因吧。既然是实验的，就有风险。得遇相知相契者，是幸运，遇到不明所以者，也是正常。而自己成为几万万分之一的一员，也算是幸运的了吧。

然后我知道，这一切，源自图森的那种独特表达。是他别具一格的表达风格，让我眼前那些字句成为了另外一种景象。不可能的语式，不可能的意象，不可能的联想，都有了可能，都确切无疑地指向一个点，那就是，你尽管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果然，我没有失望。

图森的这种自信在字里行间显露无遗。虽然他表达的是一个人犹疑不决的心理轨迹，但是他却让人感受到了一种自信，坚决的自信。面对这种自信，我很心甘情愿就与他达到了某种同步。而这样的同步，你知道，肯定是阅读状态中最好的状态。

每句话后面都藏有东西，这并非考验读者你，而是作为一种游戏一样，呈现在你眼前的。你可以选择不读。但一旦读起来，只要有缘，那么，欣喜就是自然的，必然的。这个有缘，我认为与人的性格有关。一般而言，内敛的内向型的人，可能会对这种表达人物内心层面的作品更有兴趣，相反性格的人，可能会更多留意于情节曲折，故事性强的作品。这个没有彼此孰重孰轻的说法，一切都如同大千世界之中万事万物各走各道各行其是一样寻常。

事实上，对人内心的注视，具有十分微妙的意味。你越是多方面多层次多角度触摸到人物的内心，就越是会叹服人物心灵世界的丰富多彩。在某种角度上说，你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读者，而是成为这个游戏里的重要参与者，你自觉成为了游戏中一员，兴味十足地追随于作者左右，深陷于作者构筑的情境中，去感知，去梳理，去联想，去体味，一切细节的东西都会给你惊喜，给你欣悦，给你安享阅读的一种造化之功。作者貌似天马行空，信马由缰，你看着好像丈二和尚，云里雾里。其实不然。如果你能设身处地去体察，去理解，就会发现，那些细致入微的东西，那些真正活画人物内心的东西，都是那么真切，细腻，逼真，无论是一开始就出场的猫的尸体，还是那辆让人疑窦丛生的奔驰汽车，或者什么照相机，旅馆老板，等等人，还有物，都无形中构成了强大的气场，以不可怀疑的态势逼近你，裹挟你。你甚至会觉得自己就是小说中那个神神秘秘的家伙，该睡觉时候不睡觉，该陪儿子时候不陪儿子，该正常生活时候偷偷跑到人家家里……他的迟疑，他的不安，都仿佛就是我们自己的不安，我们自己的迟疑。这样的嫁接并非我们主动承接或者事先明了，而是在阅读的过程中逐步加强、形成的。这样的阅读效果显然出乎意料，而一旦意识到，欣喜就油然而生。

文字是有着独特的表现力的。那种深深抵达人物内心的笔力，让人惊叹。像在作者的假想中，“我”的朋友比亚基被人用领带活活勒死，不动声色的笔触，却叫人感到了一种浸彻骨髓的冷。还有“我站在房间的窗前一动不动，身体藏在我用手微微拉开好看外边的窗帘角落，我心想会不会这时有什么人待在外面怀疑房间里有人。”“我心想会不会这时有什么人待在外面怀疑房间里有人。”人物的内心通过这么一句，十分淋漓尽致得以表达。这一句来得很突兀，但是越琢磨，越感觉好，是经得起推敲与品味的“亮”句子。小说中诸如此类的“亮”句子还有很多。常常注视着这些句子，再三流连，感受那种惬意，心情非常的好。

或许，这也便是几年来，我数次拿起这部小说来的缘由。谁能说清楚呢，一本并不是很长的小说，会这样深入我的内心，成为名副其实的枕边书、旅途书、随便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能看得进去并看出味道来的书。一本书的价值，如此实现，也算是我和它彼此的幸运，值得额手称庆。

【编辑：向鹏程】